第94頁
臨睡之前,蕙貞笑問蓮生:「你還要去做沈小紅嗎?」蓮生說:「這回可要讓給小柳兒去做了。」蕙貞說:「既然你不做了,也不要去糟蹋她。她叫你去,你就去一趟也可以。只要你自己拿得定主意,別讓她三句好話一說又什麼都聽她的就行了。」蓮生說:「從前她對我那麼凶,我看她好像還挺對勁兒的;如今不知道為什麼,她對我不凶了,我倒也看不起她了。」蕙貞說:「想必是緣分滿了吧。」倆人閒談了一會兒,不覺睡去。
第二天是五月初三,善卿于午後來訪蓮生,計議喜慶諸事,大致都已經齊備。閒話中提起沈小紅,善卿還是勸蓮生去她家走一趟。這一回 蓮生聽了蕙貞的話,欣然表示願意去了。於是善卿陪同蓮生一起去訪沈小紅。小紅哽哽咽咽地為自己分辯,蓮生沒有理她,管自寫信;來安來報:「洪老爺來了。」
到了西薈芳裡沈小紅家門口,阿珠看見,喜出望外,呵呵地笑着說:「我還以為王老爺再也不來了呢!我們先生沒有急死,總算還好。」一路訕笑着擁到樓上房間裡。
小紅起身廝見,叫了聲「洪老爺」、「王老爺」,又默然退坐。蓮生見她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淨異常,又見房中陳設一空,剩下一面穿衣鏡,只打碎了一個角,還嵌在板壁上,不覺動了今昔之感,噲然長嘆。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訕着說:「王老爺說我們先生什麼什麼,下面的人問我是哪裡傳出來的話,我說:『王老爺氣頭上說說罷哩,其實他肚子裡清楚得很,哪兒會真說她姘戲子?』」蓮生說:「姘不姘有什麼要緊?別說了。」阿珠張羅完了,就管自下樓去。
善卿想找些話頭來說說,就笑問小紅:「王老爺不來,你總惦記着;如今來了,怎麼倒又不說話了?」小紅勉強一笑,轉身到榻床上取簽子燒鴉片煙,做好一個泡裝在煙槍上,放在上手,一面請蓮生躺下去吸,一面感嘆地說:「這副煙盤,還是我十四歲的時候給我娘裝過煙,一直放著沒有用,想不到今天倒用着了。」
善卿借題發揮,問長問短,隨便說了些閒話。阿珠不等天晚,就來請點菜吃便飯。蓮生還沒有答應,善卿就自作主張,開了四個菜讓外場去叫。蓮生也就不再說什麼。
晚飯之後,阿珠早把來安和轎班都打發回去,留下蓮生,哪裡肯放?善卿辭別走了,房間裡只剩下蓮生和小紅兩人,小紅這才眼淚汪汪地說:「我認識你四五年了,從來沒有看見你生過這麼大的氣。今天為了我生氣,也是因為跟我太好了,才會氣成這個樣子。我聽了娘的話,沒跟你商量,這是我的不是。你要冤枉我姘戲子,我就是冤枉死了,眼睛也不會閉的。時髦倌人生意好,花錢找樂子,才會去姘戲子;像我,生意根本就不好。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姘了戲子,往後還怎麼做生意?外面的人看見你跟我好,都在眼紅;別說是張蕙貞了,就連朋友也在說我的壞話。如今你再說我姘戲子,還有誰來給我申冤哪?除非到了閻羅王面前,才能說得明白。」
蓮生微笑說:「你說沒姘就沒姘,這有什麼要緊的?」小紅又情意綿綿地說:「我的身體麼,是爹娘生的;除了身體,一塊布,一根綫,都是你買給我的,你就是砸完了,也不要緊。如果你想要甩掉我,你替我想想看,我還活着幹什麼?除了去死,沒有一條路好走了。我死了,也不怪你,都是我娘不好。不過我替你想想,你在上海公幹,又沒帶家眷,公館裡就一個二爺,笨手笨腳,樣樣事情都不周到;外面的朋友,就算是最知己的,總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脾氣。你心裡有什麼事兒,我也猜得到,總能叫你稱心。就是說說笑笑,大家也挺對景的。張蕙貞就是再巴結,能像我這樣嗎?我是單做你一個,儘管你還沒有娶我,也好比是你的人一樣:我靠着你在這裡過日子;你心裡除了我,也沒有第二個稱心的人了。今天你在氣頭上把我甩掉了,我不過是個死而已,倒是替你想想,很不放心。你今年也四十出頭了,兒子女兒都還沒有,身體本來就弱,又抽幾口鴉片,有個人在身邊陪陪你,這一生一世也好高高興興過日子。你倒要硬着心腸把自己貼心的人冤枉死了,往後你要是有點兒不舒服,誰來伺候你呀?就是說句話,還有誰猜得到你的心思?睜開眼睛要喊親人,一時間也沒地方去喊。到了那個時候,你要是想到了我沈小紅,我就是趕緊去投胎來伺候你,也來不及啦!」說著,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蓮生還是微笑着說:「這些話,還說它幹什麼!」小紅覺得蓮生跟以前大不一樣了,說話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忍住哭,又哀哀切切地說:「我跟你這樣說,你還不回心轉意,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就算我千不好萬不好,四五年做下來,也總有一點點兒好處吧?你要是想到我的好處,就請照應點兒我的爹娘。我讓他們把我放在善堂①裡,要是有一天申了怨,知道我沈小紅沒有姘戲子,還要請你收我回去,你記住了。」話還沒有說完,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① 善堂──救濟收養鰥寡孤獨的慈善機關。
蓮生只是微笑,小紅再也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打動蓮生。等到睡下,在枕頭邊兒上不知道又說了多少柔情軟語,終究還是沒有用處。
第二天,過了中午,蓮生要走。小紅拉住了問:「你去了還來嗎?」蓮生笑着說:「來的。」小紅說:「你別騙我呀,我的話都說完了,隨你的便吧。」蓮生笑嘻嘻地走了。不多時,來安送來局賬上的洋錢,小紅收下,發回 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