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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見他慳吝太過,都在背後料他,說:「古語有云:『鄙嗇之極,必生奢男。』少不得有個後代出來,替他變古為今,使唐風儉不到底。」誰想生出來的兒子,又能酷肖其父,自小夤緣入學,是個白丁秀才,飲食也不求豐,衣服也不求侈,器玩也不求精。獨有房產一事,卻與諸願不同,不肯安於儉樸。
看見所住之屋與富貴人家的坑廁一般,自己深以為恥。要想做肯堂肯構之事,又怕興工動作所費不貲,聞得人說「起新不如買舊」,就與父親商議道:「着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再尋一座花園做了書室,生平之願足矣。」玉川思想做封君,只得要奉承兒子,不知不覺就變起常性來,回覆他道:「不消性急。有一座連園帶屋的門面,就在這裡巷之中,還不曾起造得完,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變賣之期,我和你略等一等就是了。」兒子道:「要賣就不起,要起就不賣,哪有起造得完就想變賣之理?」玉川道:「這種訣竅,你哪裡得知?有萬金田產的人家,才起得千金的屋宇;若還田屋相半,就叫做『樹大於根』,少不得被風吹倒。何況這份人家,沒有百畝田在,忽起千間樓屋,這叫做『無根之樹』,不待風吹,自然會倒的了。何須問得!」
兒子聽了這句話,說他是不朽名言,依舊學了父親,只去求田,不來問舍。巴不得他早完一日,等自己過去替他落成。原來財主的算計再不會差,到後來果應其言,合著《詩經》二句: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那個造屋之人乃重華後裔,姓虞,名灝,字素臣,是個喜讀詩書不求聞達的高士。只因疏懶成性,最怕應酬,不是做官的材料,所以絶意功名,寄情詩酒,要做個不衫不履之人。他一生一世沒有別的嗜好,只喜歡構造園亭,一年到頭,沒有一日不興工作。所造之屋定要窮精極雅,不類尋常。
他說人生一世,任你良田萬頃,厚祿千鐘,堅金百鎰,都是他人之物,與自己無干;只有三件器皿,是實在受用的東西,不可不求精美。哪三件?
日間所住之屋。
夜間所睡之床。
死後所貯之棺。
他有這個見解列在胸中,所以好興土木之工,終年為之而不倦。
唐玉川的兒子等了數載,只不見他完工,心上有些焦躁,又對父親道:「為什麼等了許久,他家的房子再造不完,他家的銀子再用不盡?這等看起來,是個有積蓄的人家,將來變賣之事有些不穩了。」玉川道:「遲一日穩一日,又且便宜一日,你再不要慮他。房子起不完者,只因造成之後看不中意,又要拆了重起,精而益求其精,所以耽擱了日子。只當替我改造,何等便宜!銀子用不盡者,只因借貸之家與工匠之輩,見他起得高興,情願把貨物賒他,工食欠而不取,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錢財。
若還取逼得緊,他就要停工歇作,沒有生意做了。所以他的銀子還用不完。這叫做『挖肉補瘡』,不是真有積蓄。到了扯拽不來的時節,那些放帳的人少不得一齊逼討,念起緊箍咒來,不怕他不尋頭路。
田產賣了不夠還人,自然想到屋上。若還收拾得早,所欠不多,還好待價而沽,就賣也不肯賤賣。正等他遲些日子,多欠些債負下來,賣得着慌,才肯減價。這都是我們的造化,為什麼反去愁他!」兒子聽了,愈加贊服。
果然到數年之後,虞素臣的逋欠漸漸積累起來,終日上門取討,有些回覆不去,所造的房產竟不能夠落成,就要尋人貨賣。
但凡賣樓賣屋,與賣田地不同,定要在就近之處尋覓受主,因他或有基址相連,或有門窗相對。就是別人要買,也要訪問鄰居,鄰居口裡若有一字不乾淨,那要買的人也不肯買了。比不得田地山塘,落在空野之中,是人都可以管業。所以賣摟賣屋,定要從近處賣起。
唐玉川是個財主,沒人賽得他過,少不得房產中人先去尋他。
玉川父子心上極貪,口裡只回不要,等他說得緊急,方纔走去借觀。又故意憎嫌,說他「起得小巧,不像個大門大面。迴廊曲折,走路的耽擱工夫;繡戶玲瓏,防賊時全無把柄。明堂大似廳屋,地氣太泄,無怪乎不聚錢財;花竹多似桑麻,遊玩者來,少不得常賠酒食。
這樣房子只好改做庵堂寺院,若要做內宅住家小,其實用他不着」。虞素臣一生心血費在其中,方且得意不過,竟被他嫌出屁來,心上十分不服。只因除了此人別無售主,不好與他爭論。那些居間之人勸他「不必憎嫌,總是價錢不貴,就拆了重起,那些工食之費也還有在裏邊」。
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還一個極少的價錢,不上五分之一。虞素臣無可奈何,只得忍痛賣了。一應廳房台榭、亭閣池沼,都隨契交卸;只有一座書樓,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結構,不肯寫在契上,要另設牆垣,別開門戶,好待他自己棲身。玉川之子定要強他盡賣,好湊方圓。
玉川背着眾人努一努嘴道:「賣不賣由他,何須強得。但願他留此一綫,以作恢復之基,後面發起財來,依舊還歸原主,也是一樁好事。」眾人聽了,都說是長者之言。哪裡知道並不長者,全是輕薄之詞,料他不能回贖,就留此一綫也是枉然,少不得並做一家,只爭遲早。
所以聽他吩咐,極口依從,竟把一宅分為兩院,新主得其九,舊人得其一。
原來這幾間書樓,竟抵了半座寶塔,上下共有三層,每層有匾式一個,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寫就的。最下一層有雕欄曲檻,竹座花蘞,是他待人接物之處,匾額上有四個字云:與人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