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扯勸的人是那兩個?為甚麼原故你們都不怕鬼,竟與他說起話來?「那些丫鬟道:」大娘出脫我們的時節,就是賣與這分人家。方纔那兩個也是大娘賣去的小,我們未賣之前,他先嫁過來的。大家都在一處,並不曾分開。只有大娘來得遲些,所以受了這場驚嚇。
方纔捏着兇器與大娘算總帳的是個活人,不是甚麼死鬼,大娘不要認錯了。「淳于氏道:」這等說起來,難道是他們的丈夫不成?「那些丫鬟道:」不但是他們的丈夫,只怕連大娘自己還要做他的妻子也不可知。「淳于氏道:」這等說起來,想是他們恨我不過,故意做定圈套,叫丈夫娶我過來,等他們做大,捉我做小,好出氣的意思了。這等為甚麼原故,那個人的聲音面貌竟與死者一,說來的話又一句不錯,那有這等相像的理?你們快說一說。
「丫鬟道:」不是他們恨你不過,要擺佈你;還是他們丟你不下,要收錄你。我老實對你說,方纔捏刀的人就是相公的原身,當初並不曾死,被你磨滅不過。做了這番圈套,要騙個兒子出來的。如今兩位小主母已生了三個大呱呱,他這分人家不但不曾消滅,還添了幾口人丁,愈加昌盛起來了。
勸大娘從今以後,落得做個好人,不要去處治他罷。“
淳于氏聽了這些話,不但不肯放心,反愈加害怕起來。這是甚麼原故?只因起先怕鬼,如今又要怕人,怕人的心腸比怕鬼更加一倍。
思想一個結髮之妻,做了這許多歹事,把甚麼顏面見他?
見面尚且不可,何況跟了他們,從新過起日子來?起先受他一刀,還是問的斬罪,如今同過日子,料想不得安生,少不得要早笑一句,晚笑一句,剝削我的臉皮,只當問了個凌遲碎剮。
這樣的重罪如何受得起?就是他不罪我,我自家心上也饒不過自家,相他一眼,定要沒趣一遭;叫他一聲,定要羞慚一次。
這個凌遲碎剮的重罪,少不得是要受的,不如不見的好。
所以怕人的心腸,比怕鬼更加一倍。起先怕鬼的時節,只想求生;如今怕人的時節,反要求死了。就對眾丫鬟道:「我半日不出恭,如今要方便了,可有僻靜的所在送我去解一解。」
丫鬟不知,只說果然要上馬桶,就把他送到方便之處,自己走出門來,好等上馬。誰想他馬倒不上,竟去騰起雲來。等丫鬟出去之後,就拴上房門,解下一條絲縧,系在屋樑之上,不多一會,就高高掛起了。
丫鬟在門縫之中看見主母上吊,就一面打開房門,一面喊人相救。那兩個生子之妾,隨着丫鬟一齊趕進房來,捧腳的捧腳,解頭的解頭,把個不斷氣的人又救活了。大家坐在一處,都把好言勸慰他;只有穆子大一個,得了老師的真傳,不肯進房,坐在門前,大念往生神咒。
淳于氏見了兩個姬妾,羞慚不過,眼睛也不敢睜開。那兩個姬妾道:「大娘不要多心,我們是曉得世事的,大畢竟是大,小畢竟是小,決不為這番形跡就膽大起來。只要大娘略寬厚些,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依舊頂你在頭上,決沒有怠慢之理。就是男子的心腸,也是輓回得轉的。
有我們在此,決不使他做狠心人,還你和氣就。」淳于氏聽了這些話,方纔放心,就爬起身來與他見禮,認了許多不是,又托他轉致丈夫,也認了許多不是。這兩個姬妾在費宅住了許久,也學了他些家風,兩邊鬥出公分替他解和,少不得把兩個仇人推在一處,依舊做了夫妻。
這叫做「蠻妻拗子,無法可治」,只好如此而已。
到了第二日,費隱公的夫子坐了轎,上門來賀喜,要借新人一看。淳于氏曉得是醋大王,當初罵過了他,怕他要取回席,不肯出去相見。
那兩個姬妾道:「回席取過了,決不取第二次,出去見見也不妨。」及至走出中堂把他一看,原來就是前晚留宿的人。
淳于氏滿面羞慚,措身無地。
費夫人道:「今日一來賀喜,二來相邀。那個不相諒的婦人喜得不遠,就在舍間隔壁,借重大娘的尊口去狠罵他一場,替我出口小氣。」淳于氏滿面通紅,答應不出,虧那兩個體心的姬妾把別話阻撓問者,各顧左右而言他,還不至于羞死,只當積了一場陰德。
後來夫妻之內,大小之間,竟和好不過。淳于氏把妾生之子領在身邊撫育,當做親生之子一般,好等那兩個姬妾重生再養。
後來連生六子,眼見十孫,傳到後來,竟做了一縣之中第一個繁衍之族,皆費隱公變化之力也。
費隱公的教化,不獨當世為然,他的流風餘韻,至今尚在。
俗語有兩句云:「江山婦人不穿褲,常山婦人不吃醋。」
此之謂也。卷八 妻妾敗綱常梅香完節操
詞云:
妻妾眼前花,死後冤家。
尋常說起抱琵琶。怒氣直衝霄漢上,切齒磋牙。及至戴喪,別長情芽。個中心緒亂如麻。
學抱琵琶猶恨晚,尚不如他。
這一首《浪淘沙》詞,乃說世間的寡婦,改醮者多,終節者少,凡為丈夫者,教訓婦人的話雖要認真,屬望女子之心不須太切。在生之時,自然要着意防閒,不可使他動一毫邪念;萬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臨終永訣之時,倒不防勸他改嫁。他若是個貞節的,不但勸他不聽,這番激烈的話,反足以堅其守節之心;若是本心要嫁的,莫說禮法禁他不住,情意結他不來,就把死去嚇他,道:「你若嫁人,我就扯你到陰間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