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往常間做戲,這一班男女都是同進戲房的,沒有一個參前落後。獨有這一次,人心不齊,各樣腳色都不曾來,只有譚楚玉與藐姑二人先到。他兩個等了幾年,只討得一刻時辰的機會,怎肯當面錯過?神廟之中不便做私情勾當,也只好敘敘衷曲而已。
說了一會,就跪在晏公面前,又雙發誓道:「譚楚玉斷不他婚,劉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容,當繼之以死,決不作負義忘情、半途而廢之事。有背盟者,神靈殛之!」發得誓完,只見眾人一齊走到,還虧他迴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綻來,不然疑心生暗鬼,定有許多不祥之事生出來也。當日做完了一本戲,各回東安安歇不題。
卻說本處的檀越裡面有個極大的富翁,曾由貲郎出身,做過一任京職。傢俬有十萬之富。年紀將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劉絳仙少年之時,也曾受過他的培植,如今看見藐姑一貌如花,比母親更強十倍,竟要拚一注重價娶他,好與家中的姬妾湊作金釵十二行。
就把他母子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與絳仙溫溫舊好,從新培植一番,到那情意綢繆之際,把要娶藐姑的話懇懇切切的說了一番。
絳仙要許他,又因女兒是棵搖錢樹,若還熨得他性轉,自有許多大錢趁得來,豈止這些聘禮;若還要回絶他,又見女兒心性執拗,不肯替爹娘掙錢,與其使氣任性,得罪於人,不如打發出門,得注現成財物的好。
躊躇了一會,不能定計,只得把句兩可之詞回覆他道:「你既有這番美意,我怎敢不從?只是女兒年紀尚小,還不曾到破瓜的時節;況且延師教誨了一番,也等他做幾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錢上手,然後嫁他未遲。如今還不敢輕許。」那富翁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戲要做,依舊接你過來,討個下落就是了。」絳仙道:「也說得是。」過了幾日,把神戲做完,與富翁分別而去。
他當晚回覆的意思,要在這一年之內看女兒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轉意,替父母掙錢,就留他做生意;萬一教誨不轉,就把這着工夫做個退步。
所以自別富翁之後,竟翻轉麵皮來與女兒作對。說之不聽,繼之以罵,罵之不聽,繼之以打。誰想藐姑的性子堅如金石,再不改移。見他凌逼不過,連戲文也不情願做,竟要尋死尋活起來。
及至第二年九月終旬,那個富翁是早差人來接。接到之時,就問絳仙討個下落。絳仙見女兒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應允了他。那富翁競兌了千金聘禮,交與絳仙,約定在十月初三神戲做完之後,當晚就要成親。
絳仙還瞞着女兒,不肯就說,直到初二晚上,方纔知會他道:「我當初生你一場,又費許多心事教導你,指望你盡心協力,替我掙一分人家。誰想你一味任性,竟與銀子做對頭。良不像良,賤不像賤,逢人就要使氣,將來畢竟有禍事出來。邊樁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頭,早些去嫁人的好。
某老爺是個萬貫財主,又曾出任過,你嫁了他,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況且一生又受用不荊我已收過他的聘禮,把你許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過門,你又不要任性起來,帶挈老娘啕氣。」
藐姑聽見這句話,嚇得魂不附體,睜着眼睛把母親相了幾相,就回覆道:「母親說差了,孩兒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豈有再嫁之理?」絳仙聽見這一句,不知從那裡說起,就變起色來道:「你的丈在那裡?我做爺娘的不曾開口,難道你自己做主,許了人家不成?」藐姑道:「豈有自許人家之理,這個丈夫是爹爹與母親自幼配與孩兒的,難道還不曉得,倒裝聾做啞起來?」絳仙道:“好奇話!這等你且說來是那一個?
「藐姑道:」就是做生的譚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終日跟來跟去,都是為我。就是入班學戲,也是藉此入門,好親近孩兒的意思。後來又不肯做淨,定要改為正生,好與孩兒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說親,把個啞謎與人猜的意思。母親與爹爹都是做過生旦,演過情戲的人,難道這些意思都解說不出?既不肯把孩兒嫁他,當初就該留他學戲;即使留他學戲,也不該把他改為正生。
既然兩件都許,分明是猜着啞謎,許他結親的意思了。
自從做戲以來,那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戲的人萬耳萬目,那一個做不得證見?人人都說我們兩個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對夫妻,到如今夫妻做了幾年,忽然叫我變起節來,如何使得?這樣圓通的事,母親平日做慣了,自然不覺得詫異;孩兒雖然不肖,還是一塊無瑕之玉,怎肯自家玷污起來?
這樁沒理的事,孩兒斷斷不做!「絳仙聽了這些話,不覺大笑起來,把他啐了聲道:」你難道在這裡做夢不成?戲台上做夫妻那裡作得準?我且問你,這個『戲』字怎麼解說?既謂之戲,就是戲謔的意思了,怎麼認起真來?你看見幾個女旦嫁了正生的?「藐姑道:」天下的事,樣樣都可以戲謔,只有婚姻之事,戲謔不得。
我當初只因不知道理,也順說做的是戲,開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時改正不來,只得要將錯就錯,認定他做丈夫了。別的女旦的不明道理,不守節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兒是個知道理守節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譚楚玉。“
絳仙見他說來說去,都另是一種道理,就不復與他爭論,只把幾句硬話發作一場,竟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來,吃了早飯午飯,將要上台的時節,只見那位富翁打扮得齊齊整整,在戲台之前走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