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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遇一遠客,慕名來訪,見他已死,因哭道:『淡仙淡仙,我和你好無緣也。生前既不能親偎色笑,死後收爾骸骨,也不枉了一段因緣。』遂買了一具棺木,備了一副衣衾,將淡仙收葬于此地。這乃無主孤墳,有甚人來替他拜掃。」翠翹聽了嘆息道:「可憐可憐。生做萬人妻,死是無夫鬼,紅顏薄命,一至于此。恰好我與你遇見,且上前看那碑記是怎麼寫的。」三人轉過一灣流水,半扇小橋,見四壁藤蘿,一堆古墓。
那碑上青苔都已長滿。翠翹上前拂草細看,依稀彷彿,認出是校書劉淡仙墓。因長嘆道:「淡仙淡仙,你生前何等繁華,死後怎恁般寂寞。我王翠翹與你才色相親,本該奠你一杯才好,卻又不曾帶得酒來。
也罷,我題詩一首,少致悲情,九泉有知,也不辜我王翠翹一種熱腸也。」因折竹枝,插于墓頂,祝道:「香魂不斷,應解依人。劉淡仙,劉淡仙,我翠翹今日弔你,你須聽者。」乃撮土為香,倒身四拜。
拜罷題詩一首道:
色香何處也,憑弔痛心哉。
明月冷鴛被,暗塵封鏡檯。
玉雖黃土瘞,名未白雲埋。
尚有如澠酒,無人奠一杯。
翠翹題罷,淒然淚下,情殊不勝。翠雲、王觀道:「姐姐好沒來由,我與你行春到此,遣興陶情,為甚朝着古墓下淚?又非親知故舊,也忒殺情深了。」翠翹道:「妹子、兄弟不是這般說,紅顏無主,從古皆然。這劉淡仙生來難道就是妓女!也是事到其間,落了火坑。
前船後船,安知你我不是他再來人。況人生在世,這生老病死是躲不過的。而最可憐者,無如美人。你看古來那些女子,如西施,如貴妃,能有幾個得善始善終的。
思及于此,不覺睹物傷情,心灰腸斷耳。」王觀道:「姐姐好笑,一發講遠了。此乃荒墓,陰氣凝重,不宜久坐,去了吧。」翠翹道:「既要去,待我辭了淡仙再行。」復向墓前囑道:「淡仙淡仙,我要去了。你若有知,顯個靈兒我看,也不負了我王翠翹這段情痴。」言未畢,只見墓後捲起一道西風。悲淒慘淡,嗚咽哀號,山搖水沸,樹振草嘯。
忽喇喇金戈鐵馬,昏慘慘天暗雲淡,急不能睜定眼。王觀與翠雲甚是驚慌。那風捲到翠翹身邊,周身三匝,倏然而散。翠翹道:「淡仙是好陰靈也,果然不負我王翠翹的知己。」王觀、翠雲一齊道:「我說這裡陰氣重,早些去,只管戀着這墳咕咕噥噥,這陣風好不怕人。還不去,還要在這裡做甚麼!」翠翹笑道:「那不是風,是劉淡仙顯靈與我看,我還要題詩謝他方去哩。」王觀道:「他死也不知死了多少年,若恁般靈應,他倒成菩薩了。」翠翹道:「死者軀殼,不死者精神,精神千古猶存。
你讀書人豈不知『骨化形銷,丹誠不氓,因風委露,猶托清塵』的說話?你不信,我替你跟那風看來蹤去跡,定有影響。」王觀道:「我是不信,大家也尋一尋看。」只見蒼苔上一路半明不滅的展印,自西而東,隱隱約約,到墓而滅。王觀、翠雲看了,方纔駭然,急催翠翹起身。
翠翹道:「莫忙,如此靈感英魂,我還要做首詩辭他方去哩。」遂取頭上釵兒,將弔詩並慰詩都刺于樹皮上道:
西風何忽起,陣陣使人哀。
慘切如含怨,淒清似有懷。
乘鸞疑乍去,跨鶴訝重來。
不斷香魂處,蒼蒼屐印苔。
翠翹刺畢,尚留連不捨。忽見一書生,飄巾彩服,騎馬遠遠而來。王觀認得是窗友金重,不知他有意跟尋到此,恐怕撞見,忙對翠翹道:「金家哥哥來了,快些迴避。」翠翹聽了,急抬眼,已看見那金生風流倜儻,雅緻翩躚,乘馬將到墓前,因與翠雲斂跡墓後。
那金生走到墓前下了馬,見王觀只作無心,反說道:「海望兄,為何也在這裡?我慕劉淡仙高致,到此一遊,不想遇著仁兄。適纔二位女客,是甚親眷?」王觀道:「就是家姐。」金生道:「原來是令姐。通家兄弟,沒有個不接見之禮,煩兄通報,小弟候見。」王觀辭之不得,只得到墓後對翠翹、翠雲說。金重隨步跟來,翠翹避之不得,遂同妹相見金生。致恭而退。但見翠翹眉細而長,眼光而溜,容如秋月,色似桃花,逸致翩躚,鴻驚龍游,不足喻也。
翠雲精神靜正,容貌端莊,明眸皓齒之外,別有一種丰采。未可以摸擬得也。金生神為色奪,暗暗銷魂道:「這相思索害也。」又暗暗立誓道:「我不得二女為妻,終身不娶矣。」因礙着王觀,不好久留,只得辭別先行。王員外亦着人來接翹、雲上轎回家。
到了家裡,翠翹與翠雲道:「這金生倒也有趣,怎麼也曉得去弔劉淡仙?」翠雲道:「只怕不是弔淡仙,還是來看二喬。」翠翹道:「這也想當然,但我看那生風流倜儻,大雅不群,自是士人中俊彥。」翠雲道:「姐姐既看得中意,何不贅了他,帶摯小妹也風光風光。」翠翹道:「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雖是方不得的,但姻緣前定,婚姻牒不是摩尼珠,怎能必得采。
今日我替你同遇他,知道是我的姻緣,還是你的姻緣?則索聽那月中人主張。若論此生舉止端詳,若非金馬客,定是翰林才,你姐姐德□相薄,只恐承受他不起。我看妹妹福德勝我十倍,可稱美對。且此生既見你我,定尋奇計相晤,你我當以正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