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班孫,字奕喜,山陰人。父彪佳,明蘇松巡撫。班孫次六,人稱六公子,彪佳嘗受業於劉宗周,宗周將兵江上,班孫與其兄理孫罄家餉之。祁氏藏書甲江左,班孫兄弟以故國喬木自任。豪宕喜結客,家居山陰之梅墅,園林深茂。登其堂,衤複壁大隧,莫能詰也。慈谿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班孫兄弟與之誓天,稱莫逆。或告變於浙大吏,四道捕耕,並縛班孫兄弟去。既讞,兄弟爭承,祁氏客乃納賂而宥其兄。班孫遣戍遼左,理孫竟以痛弟鬱鬱死,而祁氏家亦破。
旋班孫遁歸,祝發於吳之堯峰,尋主毗陵馬鞍山寺,所稱咒林明大師者也。班孫好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語及先朝,則掩面哭,然終莫有知之者。康熙十二年,卒。發其篋,有東行風俗記、紫芝軒集。且得其遺教,命歸祔,乃知為山陰祁六公子,遂得返葬雲。
班孫娶少師硃燮元女孫,硃工詩。其來歸也,與其姑商、姒張、小姑湘君,時相唱和。商氏字塚婦曰楚纕,字介婦曰趙璧,以志閨門之盛。班孫既被難,硃盛年,孤燈緇帳,數十年未嘗一出屏。自班孫兄弟歾,淡生堂書星散,論者謂江東文獻一大厄運也。
汪渢,字魏美,錢塘人。少孤貧,力學,與人落落寡諧,人號曰汪冷。舉崇禎己卯鄉試,與同縣陸培齊名。甲申後,培自經死,渢為文祭之,一慟幾絶,遂棄科舉。★L
5黨欲強之試禮部,出千金兒其妻,俾勸駕,妻曰:「吾夫子不可勸,吾亦不屑此金也。」嘗獨身提藥裹往來山穀間,宿食無定處。渢故城居,母老,欲時時見渢,其兄澄、弟澐亦棄諸生服,奉母徙城外。渢時來定省,然渢能自來,家人欲往跡之,不可得。
嗣因兵亂,奉母入天台。海上師起,群盜滿山穀,復返錢塘。當是時,湖上有三孝廉,皆高士,渢其一也,當事皆重之。監司盧高尤下士,一日,遇渢於僧舍,問:「汪孝廉何在?」渢應曰:「適在此,今已去矣。」高悵然,不知應者即渢也。高嘗艤舟載酒西湖上,約三高士以世外禮相見,惟渢不至。已,知其在孤山,以船就之,排牆遁去。渢不入城市,有司或以俸金為壽,不得卻,坎而埋之。裡貴人請墓銘,饋百金,拒弗納。徙居孤山,匡床布被外,殘書數卷,鍵戶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蹤跡。遇好友,飲酒一鬥不醉。
晚好道,夜觀天象,晝習壬遁,能數日不食,了不問世事。黃宗羲遇之於孤山,講龍溪調息法。嘗坐月至三更,夜寒甚,止布被一,渢與宗羲背相摩,得少暖氣。魏禧自江西來訪,謝弗見。禧留書曰:「吾寧都魏禧也,欲與子握手一痛哭耳!」渢省書大驚,一見若平生歡。臨別,執手涕下。渢嘗從愚菴和尚究出世法,禧曰:「君事愚菴謹,豈有意為其弟子耶?」渢曰:「吾甚敬愚菴,然今之志士,多為釋氏牽去,此吾所以不屑也。」康熙四年秋,終於寶石山僧舍,年四十有八。臨歾,舉書卷焚之,詩文無一存者。起視日影,曰:「可矣!」書五言詩一章,投筆就寢而逝。渢與陳廷會、柴紹炳、沈昀、孫治人,稱「西陵五君子」。
餘增遠,字謙貞,世稱若水先生,會稽人。明崇禎十六年進士,除寶應知縣。南都授禮部主事,遷郎中。事敗,逃之山中。郡縣逼之出見,乃輿疾城南,以死拒。久之,事得解。草屋三間,不蔽風雨,以鱉甲承漏。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經。臥榻之下,牛宮鷄,無下足處。晨則秉耒出,與老農雜作。同年生王天錫為海防道,欲與話舊,以疾辭。天錫披帷直入,增遠擁衾不起,曰:「不幸有狗馬疾,不得與故人為禮。」天錫執手勞苦,出間未數武,則已與一婢子擔糞灌園矣。天賜遙望見之,嘆息去。冬夏一皁帽,雖至昵者,不見其科頭。增遠慨世路偪仄,遂疑荀卿性惡之說為確,至欲著論以非孟。康熙八年,卒,年六十有五。蓋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疾革,黃宗羲造其榻前,欲為切脈,增遠笑曰:「某祈死二十年前,反祈生二十年後乎?」宗羲泫然而別。
同時有周齊曾者,字思沂,號唯一,鄞人,增遠同年進士也。知廣東順德縣事,變社倉為義田,而以社倉之法行之。國變後,棄官遯入剡源,盡去其發為發塚,架險立飄榜,曰「囊雲」,自稱無發居士。剡源饒水石,與山僧樵子出沒瀑聲虹影間。天錫訪之,拒曰:「咫尺清輝,舉目有山河之異,不原見也。」為詩文,機鋒電激,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與增遠無二也。黃宗羲嘗為兩人合志其墓雲。
傅山,字青主,陽曲人。六歲,啖黃精,不穀食,強之,乃飯。讀書過目成誦。明季天下將亂,諸號為搢紳先生者,多迂腐不足道,憤之,乃堅苦持氣節,不少媕冘。提學袁繼鹹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閹黨也。山約同學曹良直等詣通政使,三上書訟之,巡撫吳甡亦直袁,遂得雪。山以此名聞一下,甲申後,山改黃冠裝,衣硃衣,居土穴,以養母。繼鹹自九江執歸燕邸,以難中詩遺山,且曰:「不敢媿友生也!」山省書,慟哭,曰:「嗚呼!吾亦安敢負公哉!」
順治十一年,以河南獄牽連被逮,抗詞不屈,絶粒九日,幾死。門人中有以奇計救之,得免。然山深自吒恨,謂不若速死為安,而其仰視天、俯視地者,未嘗一日止。比天下大定,始出與人接。
康熙十七年,詔舉鴻博,給事中李宗孔薦,固辭。有司強迫,至令役夫舁其床以行。至京師二十里,誓死不入。大學士馮溥首過之,公卿畢至,山臥床不具迎送禮。魏象樞以老病上聞,詔免試,加內閣中書以寵之。馮溥強其入謝,使人舁以入,望見大清門,淚涔涔下,仆於地。魏象樞進曰:「止,止,是即謝矣!」翼日歸,溥以下皆出城送之。山嘆曰:「今而後其脫然無累哉!」既而曰:「使後世或妄以許衡、劉因輩賢我,且死不瞑目矣!」聞者咋舌。至家,大吏鹹造廬請謁。山冬夏著一布衣,自稱曰「民」。或曰:「君非舍人乎?」不應也。卒,以硃衣、黃冠斂。
山工書畫,謂:「書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人謂此言非止言書也。詩文初學韓昌黎,崛強自喜,後信筆抒寫,俳調俗語,皆入筆端,不原以此名家矣。著有霜紅龕集十二卷。子眉,先卒,詩亦附焉。
眉,字壽髦。每日出樵,置書擔上,休則把讀。山常賣藥四方,與眉共輓一車,暮抵逆旅,篝燈課經,力學,繼父志。與客談中州文獻,滔滔不盡。山喜苦酒,自稱老糵禪,眉乃稱小糵禪。
費密,字此度,新繁人。父經虞,明雲南昆明縣知縣。密年十四,父病,醫言嘗糞甘苦,可知生死,密嘗而苦,父病果起。未幾,流賊張獻忠犯蜀,密上書巡按禦史劉之勃,陳戰守策,不省。已而全蜀皆陷,密展轉窮山中,會有人傳其父滇中消息,聞之痛哭,遂去家入滇。經歷蠻峒中,奉父自滇歸蜀。至建昌衛,為凹者蠻所得,父賂蠻人,始脫歸。
明將楊展聞密名,遣使致聘,密乃說展曰:「賊亂數年,民且無食,今非屯田,無以救蜀民,且兵不能自立。」展納其言,命子總兵官璟偕密屯田於榮經瓦屋山之楊村,以次舉其法,行諸州縣。後展為袁韜、武大定所殺,密與璟整師為復仇計,嘗與賊戰,躬自擐甲,左手為刃所傷。時璟營於峨眉,裨將有與花溪民毆爭者,言「花溪居民下石擊吾營,勢且反」以怒璟。璟欲引兵誅之,密力爭曰:「花溪,吾民也。方與賊戰而殺吾民,彼變從賊,是益賊也。」璟乃止,全活數百家。
後密還成都省墓,至新津,為武大定兵所掠。知密嘗參展軍事,欲殺之,以計得免。密嘆曰:「既不能報國,又不能庇親及身,不如舍而他去!」遂奉父由成都北行入秦,溯漢江,下吳、越,流寓泰州,老焉。
經虞邃於經學,嘗著毛詩廣義、雅論諸書,以漢儒注說為宗。密盡傳父業,又博證學士大夫,與王復禮、毛甡、閻若璩交,密一足跛,後往蘇門謁孫奇逢,稱弟子。工詩、古文,俯仰取給於授徒、賣文,人鹹重其品,悲其遇。州守為之除徭役,杜門三十年,著書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