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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色財氣四堵牆,多少迷人裡面藏。
若有世人跳得出,便是神仙不老方。”
當值的道:「依大叔這般說,人都在愁城中過日子了,怎麼得一日快活?」湘子道:“果然人是在愁城中過日子的,有為證,你們聽著:
想人生空忙了一世,攢家財都成何濟?看看年老,漸漸把你容顏退。親的是你兒,熱的是你女,有朝一日無常來到,那一個把你輪迴替?傷悲!不回頭,待幾時!傷悲!葉落歸根在那裡?”
當值的道:「大叔小小年紀,那裡去學得這許多說話來?可不辜負了老爺夫人撫養的思念。」湘子道:「你們且安心去睡。不要在此絮叨。」當值的唯唯而退,背地裡商議道:「老爺吩咐我們仔細看守大叔,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可託大誤事。」一個道:「我和你假睡在門外,聽他說些恁麼言語,若是他走了出來,就一把捉住了他,通報老爺便是。」這個道:「說得有理,大家小心仔細。」湘子在房中暗忖:「叔父如此嚴謹,終久誤我修行大事。我算起來三十六着走為上着,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只得捱到二更天氣,脫了靴帽衣袍,輓起陰陽雙髻,穿上一領布衣,悄悄地走到竇氏房門外,拜辭道:「我韓湘自幼蒙嬸娘恩養成人,未曾報答,今日不孝拋撇了嬸娘,不知何年月日,再得相見?」又到蘆英房前說道:「小姐,我雖與你做了三年親,卻是同床不同枕,同席不同衾,有名無實,誤你一生。
今朝別你修行去,兩下分離不要悲。」湘子拜辭已罷,聽見譙樓上鼓打三更,欲要往前門走,無奈前門緊閉,只得留詩一首,爬牆而走。詩云:
懶讀詩書怕做官,日高兀自抱琴眠。
今朝跳出迷魂陣,始信壺中別有天。
到得天明,兩個當值的不見了湘子,抱著他的巾靴衣服,在那裡假哭。
退之走來,問道:「汝兩個為何在此啼哭?大叔如今在那裡?」一個道:「老爺,不好說得,怪哉,怪哉!蝦蟆生出翅來,昨宵穩穩的藏在房裡,不知幾時輕輕飛出月台?」一個道:「稀有,稀有!網巾圈兒會走,昨宵端端正正掛在壁頭,今朝光光禿禿剩得頭上一個刷帚。」退之道:「汝這兩個狗才!我怎樣吩咐汝來!汝放大叔走了出去,倒在此支吾搪塞,想是汝得了賊道人的錢財,故此放大叔跟他去了。我只把汝這兩個狗才送到官去,查問大叔下落。」兩個道:「老爺息怒,大寂既逃走出去,我們替了大叔罷。」退之道:「大叔怎麼替做得?」當值的道:「老爺沒有公子,小的們原是老爺義男,老爺另眼相看,抬舉小的們起來,就是大叔一般了。」退之道:「這狗才害瘋了!」當值的道:”我不瘋,嬰兒奼女總無功,一個侄兒容不得,如何做得主人翁?”退之聞言,放聲大哭道:「湘子,你拋家棄產往那裡去了?我五十四歲無男無女,一旦閻君來召,鬼使來催,誰人在我眼前披麻祭掃?豈不痛殺我也!」有詩為證:
兩邊鬢髮似銀條,半邊枯樹怕風搖。
家有黃金千萬兩,堂前無子總徒勞。
竇氏、蘆英聽得退之哭響,連忙走出來,看見退之哭倒在地上,竇氏慌忙扶起道:「相公為何如此?」退之道:「湘子出家去了。」竇氏道:「是真是假?」退之道:「這巾靴衣服不是他的?脫下在此,爬牆去了。」蘆英哭道:「他與媳婦雖是恩愛情竦,卻是相敬如賓,從來沒有一些兒言語,諺云:『女人無夫身無主,』他如今去修行,教媳婦舉眼看何人?」竇氏道:「媳婦且自奈煩。」蘆英哭回繡房去了。
退之道:「夫人,侄兒負我和你撫養之恩也不必說,只是我看見他的衣服東西,心中便要淒慘,可點火來把這些東西燒了罷。」竇氏道:「燒了卻也可惜,不如賞與當值的罷。」退之依言,就賞了張千、李萬,差他們到各府州縣,城裡城外、關津渡口、街坊市井、叢雜去處、山林寺觀、幽僻所在,遍貼招帖,尋訪湘子。
那招帖如何寫:
刑部侍郎韓,為緝訪事:照得本府原籍永平府昌黎縣,不幸今月今日五更時分,有公子韓湘子越牆走出,尋訪道師,頭輓陰陽丫髻,身穿茶褐衲衣,手敲漁鼓昌清詞,腳踏芒鞋多耳。不論軍民人等收留,酬謝青趺;沿途報信到吾廬,百兩白金不誤。右招帖諭眾通知。
招帖雖然各處分貼,畢竟湘子沒有蹤跡,退之鬱悶,不在話下。
且說湘子離了書房,爬過牆頭,黑地裡奔到城門邊。城門還不曾開,那許多做買做賣的經紀,都挨擠在城門口,等候開門。有說家中事務長短的,有說官府貪廉的,有計較生意希圖賺錢的,有談論別人家是非的,也有互答唱山歌的,也有單唱戈陽腔曲子的,紛紛攘攘,唧唧噥噥,好不熱閙。只有湘子寧心定性,坐在石塊上,再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