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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鈎、踢、拐、帶件件皆佳,傍邊監論補空的也俱得法。一個鈎帶起來,一個接着一拐打來,張泛的張不住,那球飛起,竟到進忠面前。進忠將身讓過,使一個倒拖船的勢,踢還他。那女子大喜,叫個小黃門扯進忠來踢。進忠下場略踢了幾腳,又有個宮妃要來圓情。進忠忙走開,繞斜廊向西而去。
只聽得樂聲,見兩個樂師領着幾個小鬟在亭前按舞,有《二犯江兒水》為證:
宮花爭笑,見無數宮花爭笑。盈盈掌上嬌美,香茵襯穩蓮瓣輕翹。細腰肢,一捻小,回雪滿林梢。輕風颺柳條,衣蝶齊飄。釵鳳頻搖,小弓灣,合拍巧。西施醉嬌,絶勝那西施醉嬌。小蠻清妙,好一似舞《霓裳》一曲小。
那女子一個個花態翩躚,柳腰婉轉,真有流風回雪之妙。舞彀多時,下場少息。進忠又望南去,聽得歌聲嘹喨,見對面小軒中許多宮人唱曲,也有《江兒水》一闋為證:
歌喉清峭,百轉歌喉清峭,似流鶯花外巧。更舒徐嫣潤,圓鞠蹴——亦作蹴鞠,即踢球。轉輕揚,比驪珠一串小。《白雪》調須高,《陽春》曲自操,聲振林皋,響遏雲霄。按中州音韻好,梁塵暗消,直繞得梁塵暗消。吳歈清妙,真個是吳歈清妙。又何須娛秦晉,返駕邀。
那些女子果然唱得清音嘹喨,按腔合節。進忠是個會唱的,站下來聽,腳下按着板,口裡依着腔哼。
正聽到美處,忽有人叫道:「魏掌事,你來。」忙回頭看時,見沉香亭畔幾個小內侍招他道:「你快來!」進忠來到跟前,小內侍道:「小爺要花耍子,這樹高,咱們夠不着,你去摘幾枝來。」進忠也夠不着,去取了個白石綉墩站上去,才摘了三四枝碧桃文杏,遞與小內使拿去。又去摘了一枝大開的蜀海棠。送上亭子來。見小爺坐在上面,旁邊四五個小內侍擁着弄花頑耍。左邊站着個保姆,伸手來接花。進忠定睛一看,吃了一驚,四目相視,不敢言語。只聽得宮娥叫道:「客巴巴,請小爺進膳哩。」眾內侍與那保姥帶著小爺蜂擁而去。
進忠想道:「這保姥好生面熟。」即想不起是誰,倚在亭子邊想了半日,忽猛省道:「好似月姐的模樣,舉止像貌一些不錯,只是胖了些。他如何得到這裡來?天下亦復有像貌相同的,恐未必是他。」忽又想道:「才宮娥叫他客巴巴,豈不是他?天下也料不定,我一個堂堂男子,尚且淨了身進來,安知不是他應選入宮做保姆麼!且緩緩的訪問。」少刻,中宮駕起,眾妃嬪陸續回宮,一哄而散。正是:
艷舞嬌歌樂未央,樓檯燈火卸殘妝。
園林寂寞春無主,月遞花陰上畫廊。
進忠同一班內相,晚閒依舊飲酒作樂。孫成道:「咱告了假往西山上墳,魏官兒同咱去耍幾日。」進忠不敢違命,只得答應。次日清晨同去不題。
且說那保姆,正是客印月。自與進忠別後,同侯七官打做一夥,後來的布客知得他的風聲,都來勾引七官頑耍。因此花下官錢,沒得還。後來事體張露,侯少野氣死了,薊州難住,只得搬到客家去。其母程氏身故,只得又搬進京來。七官賭錢吃酒,絶不顧家,貧苦難過。因印月生了個孩子,卻遇著宮中選乳婆,遂托李永貞在東廠夤緣,選中了。過了三年,小爺雖然斷乳,卻時刻不肯離他。過後侯二死了,遂不放他出來,至今有十餘年。因他做人乖巧奸滑,一宮中大大小小無一個不歡喜。
是日在亭子上,見了進忠,覺得面熟,想道:「好似魏家哥哥的模樣,雖然沒得鬍子,身體面貌無一不像。」遂時刻放在心裡,次日問小黃門卜喜兒道:「昨日那摘花的官兒姓甚麼?叫甚名字?是哪個衙門的?」卜喜道:「他姓魏,不知叫甚名字。他是本宮尚衣局的少長。」印月聽見姓魏,心中疑惑。晚閒等小爺睡了,又來問卜喜道:「那魏官兒平日怎麼不見?」卜喜道:「他的官兒小,不敢進來。」客巴巴道:「你代我尋他來,你說我有話問他哩。」卜喜道:「你也不認識他,怎麼忽然就有話說起來?」客巴巴罵道:「遭瘟的猴頭,專會說刁話。」說畢,回到倒在炕上,不覺昏昏睡去,夢見同進忠在家行樂,依舊是昔年的光景,十分歡樂。醒來卻是一夢,情思淒愴。但見:
沉沉宮漏,隱隱花香。繡戶垂珠箔,閒庭絶火光。鞦韆索冷空留影,羌笛聲殘靜四方。繞屋有花籠月影,隔窗無樹顯星芒。杜鵑啼歇,蝴蝶夢長。銀漢橫天宇,白雲飛故鄉。正是相思情切處,風搖嫩柳更淒涼。
客巴巴熬煎了一夜。次早央卜喜兒去訪問他的名字並鄉貫。去了半日,來回話道:「問不出他名字籍貫來。」客巴巴道:「你去叫他來。」卜喜道:「他同孫老爺往西山上墳去了。」客巴巴道:「幾時回來?」卜喜道:「早哩。」客巴巴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今日也不見來,明日也不見到,心中鬱悶,釀成一病,惡寒發熱,頭痛昏沉,終日不思茶飯。起初還勉強起來,過後竟睡倒了。宮人啟奏,娘娘遣醫官診視,寫下方用藥,莫想有效。古語云:「百病可治,相思難醫。」
過了幾日,一發昏沉不省人事。小爺又時刻要他,中宮傳旨,着太醫院官用心調治。都知是七情所感之症,無如百藥不效。太監見他病勢沉重,只得奏過皇上,着他回家調理,病痊日再來。眾人扶起他來,穿好衣服,着內官背到長安門外上轎。到家,秋鴻接着,吃了一驚,便說道:「怎麼就病到這個樣子?」問他,總是不言語,昏昏沉沉,如醉一般。正是:
柔弱纖腰力不支,全憑侍女好扶持。
懨懨一種傷春病,懶向人言只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