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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姨娘,不日到了涿州。天晚了,客店俱滿,直到路盡頭一家,兩間小店尚空,只得打發了牲口,去卸下行李安下。店中只得老夫妻兩個。進忠是辛苦了的人,一覺睡去,到半夜時被狗叫驚醒了。聽得房內有響動,猛睜開眼,見壁上透進亮來,即忙爬起來看時,見後壁上一個大洞,原來是籬笆被賊巴開。再看行李、衣服盡無,只丟下一件棉襖、一條被。忙敲起火來照時,褲子落在地下,只得拿起來穿了,坐待天明,心中好生氣苦。絲毫盤費俱無,如何是好!便尋店家吵閙,要喊官。鄰居皆來勸阻,有那解事的道:「老兄,你看他這兩個老朽,已是與鬼為鄰的人,就送到官,也不能夾打他。萬一逼出事來,反為不美。不如且住在他店裡,叫他供給你,速去訪到賊再處。」進忠也沒奈何,只得住下來,好生愁悶。自出世以來,從沒有受過這樣苦,雖經過幾場大難,卻也沒有吃着苦,這逐日的粗糲之食,何曾吃過,哪能下嚥?
不覺過了十數日,釀出一場大病來,渾身發熱,遍體痠疼,筋都縮起來難伸,日夜叫喊。有半個月,忽發出一身惡瘡來,沒得吃,只得把被當出錢來盤攪。
過了幾日,瘡總破了,濃血淋漓。店家先還伏事他,後來見他這般光景,夫妻們撇下屋來不知去向。進忠要口湯水也無人應,只得挨了起來,剩的幾百文錢漸漸用完了,鄰家有好善的便送些飯食與他。後來日久難繼,未免學齊人的行境。幸的天氣漸暖,衣服薄些還可挨得,只是瘡臭難聞,鄰家漸漸厭他臭味,雖討也沒得。一連餓了兩日,只是睡在地下哼。有一老者道:「你睡在這裡也無用,誰送與你吃?今日水陸寺裡施食,不如到那裡去,還可搶幾個饃饃吃。」進忠哼着道:「不認得。」老者道:「進了南門,不遠就是。」進忠餓不過,只得忍着疼,挨起來拄着竹子,一步步挨進城來。
已到寺了,只見許多乞兒都在寺門前等哩。見門外已搭起高台,鋪下供養。
到黃昏時,眾僧人上台行事。只見:
鐘聲杳靄,幡影飄搖。爐中焚百和名香,盤內貯諸般仙果。高持金杵誦真言,薦拔幽魂;手執銀瓶灑甘露,超升滯魄。觀世音合掌慈悲,焦面鬼張牙凶惡。合堂功德,畫陰司三途八難;達殿莊嚴,列地獄六道四生。楊柳枝頭分淨水,蓮花池裡放明燈。
直至二更後,法事將完,眾僧將米穀饅首斛尖等物,唸著咒語亂拋下來,眾花子齊搶。正是力大者為強,進忠也搶到幾個饅首,挨不動,只得就在山門下睡了一夜。只聽見同宿的花子相語道:「明日泰山廟有女眷來遊玩,我們趕趁去。」
次日,進忠也挨着跟了來,見那泰山廟真蓋得好。只見:
金門玉殿,碧瓦朱甍。山河扶秀戶,日月近雕樑。懸蝦須織錦龍簾,列龜背朱紅亮槅。廊廡下,磨磚花間縫;殿台邊,牆壁搗椒泥。帳設黃羅,供案畔,列九卿四相;搧開丹鳳,禦榻前,擺玉女金童。堂堂廟貌肅威儀,赫赫神靈如在上。
進忠同眾花子進廟來到二門內,見一塊平坦甬道,儘是磨磚鋪的,人都擠滿了。兩邊踢球、跌搏、說書、打拳的無數人,一簇簇各自頑耍。士女們往來不絶。
燒香的、閒游的魚貫而入。眾花子坐在前門,不敢進去,只等人出來,才扯住了要錢。有那好善的還肯施捨,那不行善的便亂罵。還有一等婦女,被纏不過,沒奈何才舍幾文。一日到晚,會要的討六七十文。進忠一者為瘡疼擠不過人,二則臉嫩不會苦求,止討得二三十文,買幾個饃饃並酒,僅夠一日用。日以為常。一日,來了個大戶家的宅眷燒香,進忠扯住求化,只見內中一個老嫗道:「可憐他本不是個花子,他是外路客人,被賊偷了,又害了病,才得如此的。」眾女眷都也可憐他,分外多與他些錢。眾花子還來爭搶,進忠只落了二百餘文。原來這老嫗,就是那開飯店的房主人,進忠記不得他,他卻認得進忠。這進忠本是個揮灑慣了的人,就是此時也拿不住錢,二百多錢到手,一日也就完了。天晴時日日還有得討,天陰就忍餓了。
在廟中混了有兩個多月,不覺又是四月中。每年十八日,大戶人家都有素食、銀錢施捨三日,眾花子便摩拳擦掌,指望吃三日飽。及到了十五日,大殿上便撞鐘擂鼓,啟建羅天大醮道場。怎見得那道場齊整?但見:
凌虛高殿,福地真堂。巍巍壯若蕊珠宮,隱隱清如瑤島界。幡幢日暖走龍蛇,簫管風微來鳳鷟。 傳符咒水,天風吹下步虛聲;禮鬥拜章,鸞背忽來環珮響。香煙拂拂,仙樂泠泠。碧藕蟠桃,五老三星臨法會;交梨火棗,木公金母降雲車。寫微忱,表白高宣;答丹誠,清詞上奏。海福山齡,願祝元君無量壽;時清物阜,祈求下土有長春。
午齋後,眾信善整擔的挑了米飯等進來,各家堆在一處,將上等的供給道士,也有鞋襪的,也有銀錢的,也有布匹、手巾、扇子的不等。每人一分,俱有咸食湯飯饃饃。兩廊下行腳的眾僧道並各齋公,俱留齋並襯錢五十文。其次分散眾乞丐,每人米飯一碗,饅首四個,咸食湯一碗,錢五文。起初還是挨次給散,後來眾乞兒便來亂搶,齋公們惱了,都丟在地下,聽他們亂搶。那有力的便搶幾分去,無力者一分也無。進忠擠不上去,只搶了一個饅首。眾人把白米飯搶撒得滿地,都攢在西廊下吃。那搶得多的便揚揚得意,見進忠沒得吃,反嘲罵他不長進。進忠忍着餓,望着他們吃。
眾人正在喧嚷,只見從大殿上搖搖擺擺,走下個少年道士來,到西廊下過。那道士生得甚是清秀,只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