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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已畢,西施上來,那扮旦的生得十分標緻,但見:丰姿秀麗,骨格清奇。艷如秋水湛芙蓉,麗若海棠籠曉日。歌喉宛轉,李延年浪占漢宮春;舞態妖嬈,陳子高枉作梁家後。碎玉般兩行皓齒,梅花似一段幽香。果然秀色可為餐,誰道龍陽不傾國。
那小旦人材秀雅,音韻悠揚,腔真板正,深得魏良甫的傳授。正是響遏行雲,聲穿金石。做法又入情淳化,及到捧心一出,卻愁處見態,病處見姿,無不描寫曲盡。階下無不暗暗喝采欣羡。那侯一娘見了這小官,神魂都飛去了,不覺骨軟筋酥,若站立不住,眼不轉珠的看,恨不得頓成連理。
一本戲完,點上燈時,住了鑼鼓,三公起身淨手,談了一會,覆上席來。
侯一娘上前稟道:「回大人,可好做燈戲哩?」朱公道:「做罷。」一娘下來,那男子取過一張桌子,對著席前放上一個白紙棚子,點起兩枝畫燭。婦人取過一個小蔑箱子,拿出些紙人來——都是紙骨子剪成的人物,糊上各樣顏色紗絹,手腳皆活動一般,也有別趣。手下人並戲子都擠來看,那唱旦的小官正立在桌子邊。侯一娘看見,欲要去調,又因人多礙眼,恐人看見不像樣。正在難忍之際,卻好那邊的人將燭花一彈,正落在那小官手上。那小官慌得往後一退,正退到侯一娘身邊,一娘就趁勢把他身上一捻,那小官回過臉來,向他一笑。一娘也將笑臉相迎,那小官便捱在身邊,兩個你挨我擦。
直做至更深,戲才完。二公起身,朱公再三相留。徐公道:「再立飲一杯罷。」侯一娘上來先奉了徐公酒,妓女們也斟酒來奉朱、李二公。徐公扯住一娘的手,一遞一杯吃,妓女們來唱小曲。李公道:「叫那唱旦的戲子來唱曲。」妓女下去說了。那小官尚未去,只得上來與諸妓並立,儼然一美妹也。那小旦奉了一巡酒,才開口要唱,李公道:「不必大麯,只唱小曲罷。」
遞扇子與他打板,唱了一曲。徐公與他一杯酒。李公道:「各與他一杯。」
侯一娘也滿斟一杯遞與他,乘勢在他手上一抓,又丟了一個眼色。那小官也斟了一杯奉答,一娘就如痴了一般。飲了一會,二公叫家人賞眾戲子每名一兩,那小旦分外又是一兩,四妓女並侯氏亦各賞一兩。眾人謝過賞,李、徐二公作謝上轎而去,眾人皆散。只才是: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有詩道得好:
華堂今日好風光,鳳管鸞簫列兩行。
艷舞嬌歌在何處?空留明月照東牆。
卻說那小官也姓魏,名子虛,字雲卿,蘇州人。自矜色藝,不肯輕與人相處。晚間自廟裡回到下處,思想那婦人風流可愛,且十分有情。想了一夜,恨未曾問得他姓名下處。心裡又想道:他是過路的人,不過只在馬頭上客店裡住,等天明了尋他一遭。巴到天初明便起來,見同班的人俱未醒,他悄悄的叫打雜的往對門店裡買水來,洗了臉,鎖上房門,竟往南門馬頭上來。見幾家客店,卻不知下在誰家。是日正是新春,家傢俱放爆竹燒利市。魏雲卿走來走去,又不好進店去問。原來北方人家,時節忌諱,不許生人進門。他又是個小官兒的性格,靦腆怕問人。走了幾遍,沒情趣,只得回來到下處。
見班裡人都在那裡鬥牌,一個道:「蚤辰尋你燒子個利市,只道你上廁去了來,何以這樣齊整?上街做甚子?這樣早獨自一個行走,這臨清馬頭是烏豆換眼睛的地方,不要被人粘了去。」雲卿道:「不妨,他只好粘我去做阿爺。」
一個道:「不是做阿爺,轉是要你去做阿媽哩!」雲卿笑將那人背上打了一拳,就坐下來看牌,正是:
朝來獨自訪多情,空向桃源不遇春。
嘿嘿芳心惟自解,難將衷曲語他人。
再說侯一娘在廟中見那小官去了,心中怏怏,沒奈何,只得收起行頭,出廟回到下處。醜驢買了酒來,吃上幾杯,上床睡了。思想那人情兒、意兒、身段兒,無一件不妙,若得與他做一處,就死也甘心。心中越想,慾火越甚,一刻難挨。打熬不過,未免來尋醜驢殺火。誰知那醜驢辛苦了一日,又多吃了幾杯酒,只是酣呼如雷,就同死人一樣,莫想搖得醒。翻來覆去,總睡不着,到鷄鳴時才昏昏睡去,猶覺身在廟中。丈夫孩子不知何處去了,走到階前,見殿上燈燭輝煌,又走到東廊下戲房裡,見眾戲子俱不在,只那小官伏在桌上打睡。走到他身邊,見他頭戴吳江絨帽,身穿天藍道袍。一娘將他搖了幾搖,那小官醒來,兩人訴了幾句衷情,便摟在一處。正做到妙處,只聽得人喊來道:「散了!散了!去呀!」那小官將手一推,猛然醒來,乃是南柯一夢。醒來情愈不能自已,再去扯丈夫時,醜驢已起去久矣。睜眼看時,見窗上已有日色,聽得醜驢在外燒紙,又聽得一片爆竹之聲,只得勉強起來,沒情沒緒,只得做些飯吃了。馬頭上也有幾班戲子,留心訪問,又不知他姓名,難以問人,只是心中思念,終日放他不下。
不意自立春後,總是雨雪連綿,一直到正月,沒個好晴天。一娘也不得上街,只得醜驢領着孩子,終日上街打花鼓翻筋斗,覓些錢鈔來餬口,自己獨坐在樓上,終日思想那人。卻說這店主人姓陳,有個兒子叫喚買兒,才十九歲,生得清秀,也是個不安本分的浮浪子弟,終日跟着些客人在花柳叢中打混。見侯一娘風騷,他也常有心來撩撥。只因連日天雨,見婦人獨坐在家不出門,遂來效小慇勤,終日在樓上纏,竟勾搭上了。那買兒不但代他出房錢,且長偷錢偷米與他,日近日親。一娘終日有買兒消遺,遂把想小魏的念頭淡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