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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出神渺慮,細細追摹,不知不覺已走到後面閣上第三層扶梯了。且喜並無一人窺見心事,也就步上扶梯,靠着危欄,想道:「那一個十四五歲的,是個侍兒,決無可疑了。這一個絶色是那一家宅眷?怎的如許年輕,只帶一婢來廟呢?若說是小戶人家,那服飾態度,萬分不像。咳!似此天上神仙,人間絶色,此地青樓決無此等尤物,這也不用說;否如果有這樣一個人,無論丹翬、曼雲,就是秋痕怕也趕不上!只是人家宅眷,無心邂逅,消受他慧眼頻頻垂盼,已算是我荷生此生艷福,以後還要怎樣呢!」這樣一想,頓時把先前思暮心腸,如濯向冰壺,不留渣滓,倒也爽然。
流覽一回,覺得口渴,緩步出來。一個老道士送上一鐘茶,卻喝不得。瞧著表已有三點多鐘了,趕着出門,吹過青萍,跨上馬,把鞭一捎,那馬如飛的馳歸大營去了。
看官,你道荷生所遇的絶色,究竟是誰?原來就是杜采秋。采秋自那日決計出門,次早便和他媽擇了日期,帶著老嬤、丫鬟、夥伴上路.按站到了太原,就寓在菜市街愉園。這園雖不甚大,卻也有些樹木池享,數十間邃房密室。本是巨家別業,後來中落,此園又不轉售於人,關閉數年,屋宇漸漸塌壞。
采秋去秋以二千金買之,略加修葺,便也幽雅異常。只是他娘賈氏,因途次感冒,成了重症,日重一日。采秋晝夜伏侍,轉把來訪之客,概行謝絶。此時已半個多月了,見他媽病勢有增無減,因此特來呂仙閣求籤許願,不想遇見荷生。
其實采秋意中有荷生,卻不曾見過這個人;荷生目中有采秋,又不曾聞有這個人。然荷生看不出采秋是個妓女,采秋卻看得出行生是個名流,一路想道:「這人丰神澄澈,顧盼不凡,定是個南邊出色人物。」因又想道:「此人或且就是紫滄說的韓荷生,那廟門外柳蔭拴一匹馬,系青海驄,不是大營,那裡有此好馬?」正在出神,車已到家。想他媽病勢危篤,呂仙閣的簽又不甚好,也把路上所有想頭,一齊撂開了。
這且按下。
卻說痴珠由菖涼驛起程,十九日午後已到西安,隨便卸裝旅店,就僱定長車。因河南土匪出沒無常,與車伕約定,取道山西,四十八日到京。一面吩咐跟人檢點行李,一面寫了幾封川信,交給廣漢家丁回去銷差。
此時已是黃昏,痴珠也不換衣服,坐車向紅布街王漱玉家來,不想漱玉夫婦雙雙的外家去了。痴珠只得把他家裡作一柬帖,並詩二首留別,悵然而返。詩云:
卅年聚散總關情,銷盡離魂是此行。
去日苦多來日少,春風淒絶子規聲。
客囊猶似去年貧,湖海浮沉剩一身。
東閣何時重話舊?可憐腸斷再來人!
那王家管事家人劉福,為著痴珠是漱玉極愛敬的朋友,三更天自己跑來請安,送過酒萊,再三輓留。痴珠姑且答應,其實天一亮,便裝車上路去了。
痴珠自幼本系嬌養,弱冠在第,文章丰采,傾動一時。兼之內國無憂,僅來常有,以此輕裘肥馬,暮楚朝秦,名宿傾心,美人解佩。十年以後,目擊時艱,腸回嫠緯,賓朋零落,耆舊銷沉。此番經年跋涉,內窘于贍家之無術,外窮於售世之不宜。
南望倉皇,連天烽火;西行躑躅,匝地荊榛。披月趲程,業馳驅之已瘁;望雲陟屺,方啟處之不退。憂能傷人,勞以致疾。二十一夜趕到潼關,便神思懶怠,不思飲食。
次日五更起來,覺得頭暈眼花,口中乾燥,好不難受。勉強掙扎,出關流河。曉風撲面,陡然四支發抖,牙關戰得磕磕的響,叫禿頭將兩床棉被壓在身上,全然沒用。直到韓陽鎮打尖,服下建曲,吹下痧藥,略覺安靜。
是晚到了蒲關,想欲求醫,因憶起一個故舊來。此人姓錢名同秀,字子守,本南邊人,善醫,隨宦此地,辦起鹽務,字型大小「裕豐」。痴珠令人持柬相邀,候至三更不到,痴珠只得付之一笑。睡至五更,頭目比日間清爽,而兩腳痠痛,不可屈伸。
此本痴珠舊疾,近來好了,此時重又大發。一路倒難為禿頭扶上扶下,又要收抬鋪蓋,又要料理飲食,又要管理銀錢,日夜辛勤,極其勞瘁。痴珠委實過意不去。行至霍州,值有同鄉左藕肪孝廉,掌教此地,代覓一仆,名喚穆升,稍分禿頭辛苦。
孝廉因力勸痴珠就醫太原,且將他的家信取出給痴珠瞧,說是二月後賊勢漸平,故鄉時事,可以無憂。痴珠覺得略略放心,數日之間就也到了太原。
先是在旅店住了一日,嘈雜不堪。遂租了汾堤上汾神廟西院一所客房養病。當下收拾行李,坐車到了寓所,倒也乾乾淨淨一所房屋。上房四間屋子,中間是客廳,東屋兩間是臥室,西屋是下人的住屋。
院中有兩株大槐樹遮住了,不見天日。後面也是個大院子,卻是草深一尺。東邊是朝西小樓一座,樓下左邊屋放口棺本,卻是空的,痴珠也不理論。右邊是廚房。
西邊是牆,牆上有重門。通着秋華堂廊廡。
禿頭、穆升趕着將鋪蓋取出,正在打展,只見一個和尚歡天喜地遠遠的叫將過來道:「我道是那一位韋老爺,卻原來就是痴珠老爺!」痴珠拐着腳向前一看,也歡喜道:「心印,你如何在這裡?」看官,這心印和尚汝道是誰?原來就是汾神廟住持。他本系西湖淨慈寺知客,工詩書,向年痴珠就聘臨安,與心印為方外交,往來親密。後來痴珠解館,心印以心疾發願朝山,航南海,涉峨眉,前年頂禮五台後,將便道入都,官紳延主汾神祠。痴珠此來,得逢心印,也算意想不到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