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這一段經歷,孫延齡氣得直哼哼。要不是汪士榮的要挾和陰謀策劃,他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至少他不會一開始就投靠吳三桂這邊。按他自己的打算,是打戰事一起,靜觀其變,等到時機一到,再決定歸向。
這可好,一下子就上了汪士榮這奸詐之徒的大當!搞得他進退兩難,裡外不是人!吳三桂這老東西不但不支付我糧餉,反而要我率兵北上,真他媽的不要臉!
他再三思索,終是計窮。
萬般無奈,孫延齡只好厚着臉皮來求孔四貞,請皇上允他反正歸降。
他暗自慶幸自己的深謀遠慮:幸虧沒有殺孔四貞!
孔四貞自桂林事變後,便移居到城北白衣庵,親自率領戴良臣等包衣家奴,在庵後種了二畝菜園,甚是悠然自得,儼然是桂林城裡一個國中之國了。
經過這段經歷,她也看破了紅塵,一個人為了私慾,為了貪心,竟然不惜背叛君王,拋棄嬌妻,還有何公道可言?
於是,孔四貞就斷絶了同孫延齡的往來,閒暇之時,就靜下心來,潛心向佛,研讀起佛經來。
光陰似箭,一晃幾年過去了。
一日晚間,有一和尚從白衣庵路過。由於天已太晚,特向庵中借宿,孔四貞答應了。
此和尚中等身材,穿一領灰色袈裟。頭頂颳得淨光,閃閃發亮,戒點清楚可鑒。長得慈眉善目,一縷銀白色的長髯在胸前隨風飄灑,煞是好看!
看此和尚,年歲不下六十,但背不駝,眼不花,兩眼炯炯有神,走起路來精神勁猶如壯年小伙子。
次日,老和尚很早就起來了,孔四貞留他吃飯,老和尚也沒推辭,道聲「討擾」就落座進餐了。
飯後,孔四貞輓留他,向他請教佛法。
老和尚欣然同意。
孔四貞覺得自己學了這幾年佛經,悟道已頗深了,自以為毫不含乎。於是,脫口問了一句:
「堂頭大師傅,你莫非悟祥大師?」
老和尚心中暗自一驚,好厲害的女居士,竟然出口就向老納挑問禪機。
不過,老和尚只微微一笑:
「女居士問禪不必問佛,問佛不必問禪!上下無光,一碧萬頃。」
「哦,」孔四貞知道老和尚厲害,一笑道:
「那是儒家佛,非西方佛。」
「東方人向西方人求經,西方人謂旨在東方。」老和尚盤膝坐在庵堂的蒲團上。看來,遇到對手他也很高興,合掌一揖道:
「佛在眾生中,明心即是見佛。」
「我不為儒家佛。」孔四貞聽老和尚讓自己回到眾生中去,斷然說道。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
孔四貞邊說邊也盤膝坐在蒲團上。
老和尚聽了一笑,道:
「西方寶樹舞婆娑,卻難結來長生果。」
孔四貞道:「不結算了。」
孔四貞吸了一口氣,半晌又道:
「一少年喜作反語,偶爾騎馬向鄰翁討酒,鄰翁說『沒有下酒菜』,少年說『殺我馬』,鄰翁說『那你騎什麼』,少年指着階前鷄說『騎它』,鄰翁又道『有鷄無柴』,少年道『脫我布衫煮』,鄰翁道,『那你穿什麼?』少年指着門前籬笆道,『穿它』!」
老和尚聽了孔四貞這番咄咄逼人的機鋒語,呵呵大笑道:「指鷄說馬,指衫說籬,誰穿誰煮?誰殺誰騎?參什麼道,連自己本來的面目都不知曉!」
不等孔四貞再問,反戈一擊問道:
「一道學先生教人只領略孔子一兩句話,便終生受用不盡。有一學生向前一躬道,『老師聖明,學生體察了聖人一句話,便覺心廣體胖』,問是哪一句,回答說『食不厭精,臉不厭細』!」
這些機鋒語原是隨參禪人的心境滾移,各所領會,各相抗拒。
孔四貞不覺顯得有點尷尬,又道:
「諸佛妙理,不在文字之間,這個不須老法師指教。請問老法題,禿驢的『禿』字如何寫法?」
孔四貞話一出,覺得有點大失禮,正怕老和尚惱怒時,卻見老和尚並不在意,合掌唸佛道:
「這是女居士讀書不留心處,禿驢之『禿』,乃秀才之『秀』,只是最後一筆向上勾罷了!」
「老法師自稱『貧僧』,孔四貞見沒難住他,仍不甘心,又問,「貧」字怎樣下筆?」
『貧』字好寫。”老和尚道,與『貪』近似!”
「懂了!”孔四貞至此方合掌扳依,“民女矇昧無知,多承老法師點化,要拜堂下為執拂女弟子!」
老和尚卻道:「我知爾意:有求于佛而入佛,可終生而不得成佛。爾不能明心見性,不配為和尚弟子。」
孔四貞身子為之一震,不甘示弱地說道:
「和尚也是世人來,值得如此自大自尊?尊在和尚蜇居深山古寺,耳不聞絲竹絃歌,目不視桃李顏色,面壁跌坐,對土偶木佛,便以為是無上菩提?」
老和尚莞爾一笑:「是老袖失言了!」
說著,老和尚站了起來,雙手合會,面帶讚許地說道:
「公主果然才思敏捷,快言直語,言語中充滿着烈烈鋭氣,不愧為將門虎女!」
「不過,老納不會收你為弟子,至少目前不會。環宇清風,撥雲見日,公主很快就會脫離苦海的。」
說完,長袖一甩,跨出庵門,飄然而去。
孔四貞愣愣地坐在那兒,好久才悟過神來。
「難道我還能重見天日?」
這幾天,孔四貞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這一天,時正午牌,孫延齡單人獨騎來到白衣庵。
只見這白衣庵四周全被茂密的叢林環繞,樹木參天,果實纍纍,有紅的,有綠的,有的樹還正在開花。四周鳥聲啾啾,鳴聲怡人,令人樂而忘返。
守門的見是孫延齡來了,既不好通報,又不好不報,只好躲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