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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文焜看了一會兒便有些坐不住,因和雲南巡撫朱國治事前有允,晚間有要事相商。雖未說明,二人心裡都明白:一定又是熊賜履發來密函了,而且很可能與平西王吳三桂有關聯。甘文焜今年四十多歲,在總督裡算很年輕的了,長得一臉白淨,下巴微向前傾,顯得有點倔強,也許康熙正是看中了他這些,才派他來當起了雲貴總督。
臨上任前,康熙曾密召甘文焜面授機宜。按照既定策略,甘文焜新來乍到便抱定了「擠」的宗旨,和朱國治合力處處設絆子,給吳三桂出盡難題,想方設法叫吳三桂的日子過得不舒服、不痛苦,最終使之萌生「走」的念頭。
可這吳三桂卻偏偏很能受氣,對甘文焜的憨倔不僅不以為然,反而常常把他當面稱讚一番,而對朱國治的態度卻是迥然而異,逢人便罵。罵朱國治卑下無能,弄得甘文焜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便改「擠」為兩下相安,不再貿然尋機閙事。
去年五月,吳三桂不知從何處得悉,說苗民反亂放火燒了縣衙,殺了知縣,聚眾嘩變,命甘文焜立即率軍前去征剿。當時正值雪雨季節,崇山峻嶺之中瘴氣正濃,剛走出二百里地,綠營兵就病倒了二分之一。甘文焜見狀無法,只好派人呈報請援。吳三桂對他嚴斥一頓,命他返回。
誰知行至大理,王命又到,命他把原來的隊伍留下,再重新帶領兩佐營兵,趕往藏邊平叛。大軍未至目的地,又說敵已倉逞逃遁……就這樣三番五次一直折騰了半年,一個「賊」影兒也沒發現,甘文焜卻被牽着鼻子東奔西走,最終累倒了。至此,甘文焜才曉得,這個滿面堆笑的老頭子不是好惹的。在朱國治跟前,他雖依舊口硬,卻也日夜警惕,不再輕易招惹吳三桂了。
看了一會戲,實在坐不住了,甘文焜起身陪笑道:「今日領略了王爺的新戲班子,真是念打唱做樣樣出色。只是朱中丞那裡正給武舉講學,這原是我的差使,去遲了已經不恭,不去更不好……」吳三桂忙笑着輓留,剛說了一句,「這戲正唱到妙處,便遲一會兒何……」「妨」字尚未出口,突然台上一片亂哄哄的,在下頭看戲的軍將們無不狂笑失聲。原來戲台上正在演《失空斬》,扮演諸葛亮和馬謖的兩個演員扭打成一團!
吳三桂臉色猛地一沉,「啪”地一拍案几喝道:“叫他們兩個都過來!」
兩個小戲子——文官扮諸葛亮,武官扮馬謖,磨磨蹭蹭地走了過來。只見「諸葛亮」的口髯不知被拋到哪裡去了,而「馬謖」的袖口、衣領被撕得稀爛,兩個人均一付委屈樣子,咧着嘴直想哭。
這場閙劇本是一位新近得寵的姬妾「玉面狐”指使着「諸葛亮」表演出來的,故意讓他們把戲演逗笑,博取王爺的歡心。戲中有一段,諸葛亮向馬謖授計道:“馬謖——附耳過來!」
馬謖按規定該出班躬身附耳靜聽,不料台上的諸葛亮卻對他耳語道:「告訴你媽,讓她今晚在列翠軒後耳房等我!」扮馬謖的武官哪肯平白吃下這個啞巴虧?偏巧他下一句台詞兒該是「妙計」,便一邊說詞兒,一邊朝文官腳面上狠狠一踩。「諸葛亮」頓時痛得淚流滿面,反手打了「馬謖」一記耳光……
聽了兩個人的哭訴,吳三桂不禁捧腹大笑,姬妾們也都用手帕捂着嘴嘰嘰咯咯笑個不停。席上眾人有的咧着嘴,有的彎腰蹲身,有的咳嗽氣喘,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有賞!」吳三桂難得有這樣的好心情,一聲令下,立時就有僕人抬來滿滿兩大笸籮的錢,往台上一傾,剎時滿台翻滾鋥明耀眼,戲子們一哄而上,撲過去趴在地上你搶我奪,亂紛紛地只顧向自己懷裡摟錢……
吳三桂邊笑邊尋思,這甘文焜和朱國治有約,肯定又是密謀算計自己,為了穩住他,便以觀賞八面觀音的歌舞為名,把甘文焜生拉硬拽地重新拉回座位。
須臾,八面觀音款步而出,輕盈得猶如柳絮拋風、浮蓮戲水,粉面桃花、唇紅齒白,雙目生輝,顧盼傳情,使出渾身解數,將那水蛇一樣的細腰扭得足夠每一個部分都可以暴露無遺,以使甘文焜大飽眼福:邊歌邊舞。
八面觀音將這柔媚淫蕩的小曲唱得更加柔媚淫蕩,柔軟軟的身段就像睡在場中一樣,令人浮想連翩。
這時一個親兵悄悄走進,將一封封了火漆的信遞給平西王。
吳三桂立即拆開觀看,臉色陡地陰沉下來。他站起來見曾文焜已看得入神,便對身旁一個漂亮侍女說:「留住他,我不回來不能放走他……」
侍女柔然一笑,春藤一般緊緊偎在甘文焜身邊。
重臣謀士全部被召進密室。
「皇上撤藩了!」說這幾個字時,吳三桂全身像浸在凜冽的冰水裡,那張泛着青白色的面孔顯得鬆弛無神,「諸位,朝廷已下渝撤藩,詔書不日即到。請諸位拿個主意,怎麼辦?」他需要的是同心協力,所以要讓大家講他想講的話。
一時誰也沒吱聲。胡國柱不安地看看旁邊獃坐的王永寧、吳莊麒和副都統高大節對視一眼,又急忙閃避開來;夏國相只顧抽水煙,一口接一口抽得呼嚕呼嚕直響;坐在末座上的汪士榮,把從不離身的玉蕭向腰間一插,雙手捧着信蹙眉細看。吳三桂看著眾人默不作聲,想起去年病死的劉玄初,不由得嘆息一聲。良久,他忽然帶著惱怒大聲怒吼:「全他媽地啞巴了?你們倒是說呀,撤,還是不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