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自順治元年,以猥瑣之身從龍行空,附驥絶塵,即受先主不次之恩,委以專職之任,膺以無尚之爵,仰恩俯嘆,淚濕重楓……惟當以犬馬之年效死於當今,報忠於先帝,本不應惜身愛命,憚勞畏巨,然近年來情竟力疲,且患目疾,深恐以臣之耄耄庸憊,誤聖上臻隆治化大圖,有傷先帝知人之明,則臣罪不可恕矣! 今辭藩國之位,退養遼東,庶幾朝廷不慮西南之憂,三桂可免敝弓之愆,則聖主受我深焉……」
「什麼西南之憂,不就是說朝廷信他不過麼?”康熙沉吟道,「這個『敝弓之愆』聽著像是自責自嘆,其實是在發朝廷的私憤,無非是說朕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索額圖,你怎麼認為?」 「主上所見甚明,」索額圖應聲答道,「不過只要吳某肯撤藩,這些話便都是細枝末節,聖上可不必理會。」 「嗯,好!」康熙笑道,“他肯撤藩,這點子事兒朕當然能夠諒解。就怕他說的未必是真話。有些話好似故意逼朕一般。
是以與你們會商,該怎麼批這個摺子?」
明珠聽了嘻嘻一笑道:「請熊公擬一稿,主上裁奪就是了。」
熊賜履捻着鬍子想了想說:「臣以為對吳三桂摺子裡的挑釁之詞應宜迴避,只模糊稱平西王『王志可嘉,所請照允』即可。」
康熙沉吟不語。正好周培公抱著一摞文案走進來,便笑道:「你去傳話,叫李光地遞牌子進來!”黃敬忙道:“萬歲爺,李光地丁憂了,正交辦差使,預備星夜赴喪呢!」
「哦,是父親,還是母親?」
「是——父親!」
康熙沉默了,像李光地這樣的新進翰林,奪情是沒有道理的,想了想笑道:「就是丁憂也罷,叫他進來,再叫上他那個福建同鄉陳夢雷也來。」
周培公答應一聲正要走,康熙卻止住了:「不用你去,讓黃敬去傳旨。」說著轉身吩咐黃敬:「叫他們上來,你回養心殿給朕多磨點墨,朕寫完字還要出去走走,這裡不用你來侍候了。」他對黃敬本無成見,自內務府選他到養心殿這些日子看來,不但人誠實,話不多,而且對康熙的穿戴、冷暖十分上心。但小毛子曾傳過話來,說他似與吳應熊有聯絡。
這裡在商量大事,康熙不得不支走他。
黃敬去了一會兒,李光地和陳夢雷便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康熙叮囑守在門口的穆子煦和魏東亭:「趕開來回報事情的官員和太監,閒雜人一概免進,朕有要事。」
「臣以不祥之身辱聖上召見,不知有何聖諭?」李光地一邊叩首行禮一邊說道。陳夢雷卻一言不發地跟着行禮,用目光揣測康熙召見的用意。
「這是吳三桂請撤藩的摺子,你們看看。”康熙說道,“周培公你也說說,朕今日專聽你們幾個小臣的看法,如何回批。」
李光地細細看完奏摺,便交給陳夢雷,陳夢雷卻只細看康熙掐過指印的文字,很快又轉給了周培公。
「萬歲,”李光地先開口說道,「臣以為皇上應讚賞平西王深明大義,允其所請,其中不合臣道之激詞似應含糊掩過。」陳夢雷卻不以為然,叩頭道:“臣以為狂悖之語如不痛駁,吳將以為朝廷柔弱無能,反而助長他不臣之心,不如把話挑明,吳公會意為朝廷以誠相待,去掉他疑忌之心,利於撤藩。」
兩個人意見如此相左,康熙不禁一怔,想想都有道理,倒一時難於決斷,便轉臉問周培公:「你看如何?」他對這個以棋道教訓吳應熊、並提出撤藩三式的書生很是欣賞。
「皇上允許撤藩,似無疑義,”周培公忙跪下答道,“但只講『照允』,不駁狂言,無以示朝廷撤藩之態意;而駁斥太過,又易生疑慮,臣以為恩威並用,既嘉其請,又震懾其心,方是上策。」
這正是康熙也在想的,不禁喜形于色,笑道:「好,就照這個意思你來擬旨——誰叫你說大話來着?」
「喳!」周培公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至炕前一張幾前,略一思索,援筆濡墨寫道:
王心可鑒,王志可嘉,所請照允。朕已令大員往任雲貴總督,必能承王之志,理好黔滇,王與國同體、爵高位尊,功在社稷,國家豈肯為兔死弓藏之舉,王之臣多矣!王可放心盡興北來,朕掃百花之榻,設禮相待。
寫完,自己又看了一遍,吹乾了墨跡方雙手捧給康熙。
「這樣擬很好。」康熙嘆道,「有諷有勸,有警有告。吳三桂也太多心了,他那麼大功勞,榮歸遼東,誰肯難為他,誰能難為他?想這些無益無用的事做什麼?」說罷垂頭不語,似乎很有些感慨。
李光地和陳夢雷見康熙無語,正要辭出,康熙卻突然問道:「李光地,聽說你丁憂了?”李光地連連叩頭道:“是。」
康熙嘆息一聲道:「朕看你戚容滿面,可要善自珍重。朕眼前正在用人之時,想奪情留用,你看如何?」
「萬歲,」李光地聽了,急道,「臣萬難奉詔!家父闔然下世。白髮老母倚閭相望,臣方寸已亂,何能為國籌謀效力?」淚水奪眶而出。
「好吧,忠臣出孝子,朕不攔你了。”康熙默謀良久,說道:“你和陳夢雷都是朕非常器重的臣子,你們二人又有莫逆之交,朕想索性成全你一下,讓陳夢雷和你一同回去,一來幫你料理一下喪事,二來陳夢雷也可回家看看,為朕辦個差使……陳夢雷,你可同意?」
金榜題名,奉旨還鄉,哪個讀書人不想呢?這太喜出望外了,陳夢雷先是一怔,繼而忙叩着答道:「臣受皇上恩寵,敢不銘心刻骨,以圖報效——但不知是何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