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朝欽辭職之後,並未離開京師,而是在早已購置的一處偏僻寓所隱居起來,密切注視着外面局勢的變化,眼見得魏忠賢步步退縮,最終落了個鳳陽守陵的結局。
他懸着的心總算鬆了一口氣,誰知道平地起波瀾,崇禎一道告諭,重新給客、魏集團致命的一擊。
李朝欽一路快馬加鞭,馬和人身上都是汗出如漿,不時發出的「駕——駕」的聲音尖細而焦灼,他趕了三天兩夜之後,在阜城縣追上了魏忠賢的車隊。
魏忠賢投宿在龍氏客棧,正在吃晚飯,小廝來稟報,說有一個從京師來的人要見九干歲,魏忠賢一楞,想不出有誰現在還來看望自己,正遲疑間,一個人闖了進來。待來人除去了遮蓋住大半個臉的破氈帽,魏忠賢才認出是久違了的李朝欽。
李朝欽緊走幾步,撲通倒在地上,聲嘶力竭地說道:
「公公,大事不好啦!」
魏忠賢見着李朝欽這副樣子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手腳都在顫抖,他實在經不起驚嚇了,上牙磕着下牙問道:
「朝欽,到底出了什麼事啦!」
李朝欽沒說話,淚就掉了下來,咽哽着說道:
「千歲爺,皇上在客奶奶家裡搜出懷孕宮女,又說千歲爺南行時多畜亡命之徒,盛裝擁護,意在謀反。傳旨命兵部遣劉應選、鄭康升帶大隊人馬前來追殺,恐怕只有一半天就要趕到啦!」
李朝欽這話像一記重鎚狠砸在魏忠賢的頭上,他一屁股坐回床上,獃了半晌。忽然「哇」一地一聲痛哭起來。李朝欽等人從沒見過魏忠賢還會這一手,一時間手足無措也跟着大哭起來。
兩個老東西相對而哭,哭了一個時辰,嗓子也啞了,哭淚也接濟不上了,才止住哀號。
兩個人擦乾眼淚,穩定了情緒,李朝欽先開口說話了:
「千歲爺,事已至此,咱爺兒們還是趕緊商量一條應變之策才好。」
魏忠賢獃了半晌才接過李朝欽的話說道:
「朝欽,如今大勢已去,眾叛親離,咱家又能怎麼樣呢?」
李朝欽說道:
「為今之計我看只有走為上計,千歲爺不如趁追兵未到,收拾一點東西,逃離這裡,到一處偏僻鄉下隱藏起來,暫且避一避風聲要緊。」
魏忠賢兩眼看著外面,雪仍在飄着,天地一片渾濁,苦笑道:
「崇禎這小子拿定主意要對付咱家,咱家逃得了嗎?鄉村小店、突然來了一個不男不女的太監,又如何不令人起疑心,萬一被人發覺,嘿,恐怕咱家生不如死哩!再說咱家生祠遍天下,上至達官富紳、下至小民百姓,有幾個不認識我魏忠賢的呢?」
李朝欽很意外此時的魏公公忽然間說話條條有理、頭頭是道。
天徹底暗下來,小廝才把油燈送進來。
魏忠賢與李朝欽在燈下相對而坐,兩個人不說話,有時四目相對,從對方眼睛裡看到的全是悲哀與無奈。
房間裡螢燈如豆,鬼氣森森,伴着倆人不時發出的長籲短嘆,彷彿置身于閻羅王的陰殿裡一般。
夜漸漸深了,魏忠賢吩咐下人都進客房安歇,只留下李朝欽同住一房。兩人一點睡意也沒有,一直坐到天光漸漸變白,朝廷擒拿他的人馬恐怕轉眼倒到了。
兩人面對面枯坐了一夜,那盞燈耗盡了最後一滴油,閃動了兩下火苗「啪」的一聲,房間裡頓時暗作一團。稍待片刻,兩人都適應了黑暗,才注意到屋外已經相當亮了,大概已經是五更的光景了吧!
「朝欽,咱家已無路可走,想自裁了事,你若有出路,自己逃生去吧!」
魏忠賢對李朝欽說。
李朝欽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左思右思想都是絶路:逃走吧,必定是淒淒惶惶、東躲西藏,永遠不得安生,隨時都有可能被錦衣衛搜出擒獲;等人來追殺吧,難免受盡侮辱,最終身首異處。思來想去,倒不如自己吊死,尚能得一個全屍!
李朝欽從身上解下一條衣帶,站起來從房樑上穿過,淒然說道:
「與其淒淒涼涼地活着,倒真的不如死了好,九千歲,黃泉路上,咱爺兒作個伴,也免得寂寞!」
魏忠賢什麼也沒說,也解下衣帶,看房頂上一根梁木上有一個極大的木瘤,疙疙瘩瘩的,魏忠賢把衣帶從那縫隙間穿過去,結成一個死環兒。
魏忠賢與李朝欽最後對視了一眼,魏忠賢說:
「朝欽,你讓了老夫一輩子,老夫處處占你的先,今天老夫就讓你占一次先。」
李朝欽感激地點點頭,把頭伸進了衣帶結成的死環裡。劇烈地掙紮了幾下腳一伸就不動了。樣子恐怖極了。
魏忠賢見李朝欽真死了,他並沒把頭伸進那死環兒,而是從凳子上下來,開了房門,出去一小會兒,一個身子和他差不多的老頭跟在他後面走了進來。
魏忠賢閉緊房門,那老頭摘掉頭布、貌樣長的竟跟魏忠賢相差無幾。
兩人似早就約好了的一般,一進房就各自脫下外衣,那老頭然後穿上魏忠賢的羅緞袍子,魏忠賢穿上這老頭的粗布衣。
衣服對換完了後,那老頭站在剛纔魏忠賢站過的凳子上,手抓着從房樑上垂下來的衣帶,回頭看著魏忠賢,說道:
「公公,我的家小就託付給你了!」
「你安心地去吧!」魏忠賢對這老頭說。
老頭點點頭,剛把頭伸進那死環兒裡,魏忠賢在後面就一腳踹翻了凳子,老頭穩穩地掛在了那裡,來回擺動着。
老頭沒擺動幾下,腿就直了,眼珠睜得大大的,舌頭伸得老長……
魏忠賢看著李朝欽死了,他的替死鬼也死了。他一陣哆嗦,悄聲沒息地走出房間。
死寂的清晨雪仍在無聲無息地下着,大地一片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