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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下旨道:「朕有一妹,是駙馬都尉李世迪之女。公主娘娘早世,太后娘娘憐其孤煢,入育太后跟前,撫而為女,實禦妹也。賜爵蘭陽公主,年今及笄,資質超越,既又聰敏,深通翰墨。太后娘娘必欲揀天下英俊,有一無雙的,擬定駙馬下降,尚不得其人。朕慕卿夙德,愛卿超才,先使太傅虞喜南、都尉李世迪,以諭朕意。卿以已有納聘為辭。婚姻之禮,命卺親迎,始為夫婦。女子雖以聘幣為信,還幣則便為路人。自古帝王之揀駙馬,或有出其妻而承命者。卿與匹庶有異,出身事君,反違君命。難道朕之命令不行于臣鄰麼?朕位居九五,為天下萬民之父母,豈可以非禮使臣鄰強行乎?朕意已定,卿須再思。」楊少游叩頭奏對道:「聖旨及此,臣無容敢白。臣本布衣,幸際鴻休。臣居近察,眷遇隆盛,臣雖肝腦塗地,不能報萬一。然臣已與司徒臣鄭鄤之女,約婚納聘,數歲于茲。鄭鄤延臣東牀,同居一室,半子之義已定。以臣父母在遠,國家多事,不遑將父母還京。親迎之禮末行,伉債之義自在。臣不宜忘貧賤,而取富貴。臣若賴鄭女之婚,鄭女以死自守,必不他適。匹婦之志難奪,一夫一婦不得其所,有系聖世之所不忍,臣所不敢奉命。正是臣區區之情,以冀聖心之照諒也。」天子復道:「卿言差矣。守凡庶之約,謂之小節。承君父之旨,謂之大義。孰輕孰重?大凡事有經權,從禮為經,從義為權。事有虛實,娶之為實,聘之為虛。卿不可固執,以傷事體。鄭女無合卺之禮,那有夫婦之義?終身自守,便是無義。今不徒朕有定意,太后娘娘愛卿雅望,親自揀定。卿豈敢辜負太后一般盛意乎?」少游猶復頓復固讓,龍顏不悅,只命退朝。
學士退歸花園,心不自在,悒悒不樂。且看司徒府中內外光景,又悲又憫。鄭雲鎬自外來到,學士忙起身相迎,握手道:「周京兄,茲事怎的是好?」周京嘆了一口氣,道:「兄長恩寵,實所欽頌。妹妹情地,無有可言。叔叔無他嗣續,惟妹妹一身。幸而絲蘿于高門,庶幾有托依一脈香火。今為鏡花水月,嬸嬸委實嚇壞了,也回不過氣來。妹妹侍側,倒了無言可慰。嬸嬸只嘆命途奇窮,一縷難保了。」乃撲簌簌的掉下淚來。
學士聽來,那淚水更如走珠一般,滾了下來。良久乃道:「愚弟惟當上了陳情之表。」乃飲抑不成聲。十三還復慰過,相與對酒解悶。學士無意把酒,強飲數杯,十三隻自告別。學士仍同與起身,往候司徒。
司徒氣色沮喪,一見學士,心如刀攪,一話也說不出。學士道:「岳丈寬心。天子仁聖,為婿的一上陳情表,以冀天心慨回了。」司徒道:「這還使不得。聖上既面諭太后娘娘之懿旨,聖郎尚敢拒讓,今又陳表力抗,批鱗之地,嚴遣隨下,不如順受皇命,無傷分義而已。只恨賤息,賦命涼薄。老夫之懷,雖不理他,當作怎的?」學士又聞司徒這般之話,只不禁淚落如豆,不便說的又長起身,還了花園中。
已及掌燈時候,春娘嗚嗚咽咽,尚如淚人一般,良久開言道:“妾承姐姐的命,得侍大爺,今已年餘。大爺不以妾鄙賤而疏遠。偏荷眷愛,妾之感激,不啻天高而地厚,銘鏤於心,以俟姐姐六禮之成,永侍箕帚之末。不意神猜鬼妒,事出意表。
姐姐親事,無望更成。妝亦歸侍姐姐,以終天年。伏願大爺,戚連禁臠,益增光華。”學士又聽春娘辭去的言,心如刀攪針刺了,不得已,只為歔欷,良久乃道:「春娘之言差矣。春娘已許身於我,春娘舍我將安之?皇上仁愛,我將上表爭之,以望天心之回。春娘安心罷。」春雲復垂淚道:「賤妾一身,不敢自有。但妾于姐姐死生榮辱,不可異同,天實照燭。大爺陳表,皇上允許之前,妾不敢復侍于大爺,大爺恕之。」乃起身,飲抑下堂而去。
學士又無以輓執,猶為掩涕,即便挑燈展紙,手草一疏。
其略云:
文華殿大學士兼翰林侍讀楊少游,誠惶誠恐,謹具為陳情上表事:伏以倫紀者,王政之本;婚姻者,人倫之始。一失其本,風化大壞,其國也亂。不謹其始,家道不成,其家也亡。
大有關於國家之興替者,不其較着乎?以是聖上哲闢,必慎而留意于風化。欲治其國,則必以樹倫紀為重。欲齊其家者,必以正婚姻為先。何莫非端本出治之道,別嫌明微之意也。臣既納聘于鄭氏之門,託身于鄭纁之家,室家之情既厚,半子之義亦定。不意今者禁臠之揀選,遽擬于草萊之臣。先有都尉之傳旨,復承特召之面諭。臣始為驚駭,終又疑惑。不知聖明之世,有些乖常之舉矣。設令臣未有儷皮之儀,不作東牀之客,遐士賤品,孤蹤陋質,本不合于歸妹遴選之峻。而況室家之名義有定,舅甥之情理既備,不可以合卺未行,親迎差遲,不論禮義之有違,冒行苟且之舉措,臣實不知其可也。昔宋弘屢違光武之教,不棄糟糠之妻,光武不以為罪,而竟遂其志。微臣危迫之忱,聖明已為俯察。鄭女窮蹙之情,聖上豈不垂憐哉。臣極知猥越,敢陳直情之表,于屬纊之下者,竊恐王政由臣而亂,倫綱由臣壞,伏乞天地父母,重禮義之本,正風化之始,亟收詔旨,以正事體,以安賤分,不勝感激祚懇之至。
書奏天子覽畢,龍眉不展,心內想道:「蘭陽下嫁,雖是不再得之佳儷。楊少游真情之表,實為正經話來。爭奈太后懿旨,有不可回天,此事怎地是好?」十分着惱。
未知如何下旨?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鄭司徒承旨賴婚 楊學士再疏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