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翰林指點而嘆道:「賢愚貴賤,都歸於一?土,竟成土饅頭者,儘是實際話。孟嘗君之所以下淚于雍門琴者是也。詩人所謂『孔聖、盜跖都塵埃』者,可不是慷慨乎?」周京道:「可不是乎!天衢兄有所不知,這是張麗華這塚。麗華當時但知姓張,不傳其名,顏容絶艷,時人以麗華稱之。年二十而沒,瘞于此地。當時愛慕之人,哀其艷容,多種芳蘭艷花于其傍,以志之。今又年久,花又不能盛開,猶存余葩殘香,倒也可憐,令人發嘆。吾輩今着酒興,須將一杯酒以澆其墳,又以一詩慰他芳魂,豈不是一時的好事麼?」翰林道:「兄長之言有趣。」即將一杯酒,滿滿的酌來,舉以澆于墳上,乃以一律之。
詩云:
美人曾傾國,芳魂已上天。
管弦山鳥學,羅綺野花傳。
古墓空春草,虛樓自暮煙。
秦天舊聲價,今日為誰邊?
鄭周京復將一杯酒,又以詩弔。詩云:
問昔繁華地,誰家窈窕娘?
荒涼蘇小宅,寂寞薛濤莊。
草帶羅裙色,花留寶靨香。
芳魂招不得,惟有暮鴉翔。
兩人詠弔罷,一笑,各飲一杯十三複起身徬徨,至頽土崩薄之邊,見了一個白羅汗巾,墨跡新潤,半埋半露于塵土之間。周京用手拿來看時,便是一首絶句,吟詠一回,詩意極其繾綣,便笑道:「世間原多有心好事者,不知作此多情之事,獨自嘆傷。」翰林笑道:「周京兄有何說不出的心懷如此獨唏麼?」周京躊躇不答,端的是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賈春雲為仙為鬼 鍬驚鴻乍陰乍陽
且說翰林見了鄭十三獨自嗟嘆,問道:「兄長有何獨唏之事?何不說來?」十三笑道:「兄長看此多情好事之人,作此可笑之事。」乃以汗巾投之。
翰林接手看來,便是自家贈他仙樂亭仙娘之詩。心下大驚,不覺一身上寒粟遍起,旋又自解自言道:「嚮日之仙娘,必是張麗華。總是奇緣,如能再會,豈不多勝他女神仙的,難得再會乎?凡人所以害怕鬼魅者,恐他傷害人命。那女娘半夜三更,知我之來,送我葉上的詩,一夜繾綣,如重三生。臨別贈詩十分殷懃。可見他出自衷曲。何怕之有?」想畢,強言道:「總是傷他芳艷者的事,亦云奇男子之所為也。」便乘了十三朝空不見之時,撮土為香,復以一酌,澆他墳上,暗自禱祝道:「生以為人,死而為鬼,其本一也。惟冀芳魂,察此至意。今宵重續前緣,這是張娘之有信。」禱畢,還坐草茵,相與暢飲。
十三細察翰林澆酒潛禱之狀,佯若不知他了。直到山西日斜,方纔起身,一同還歸。
十三將他一五一十備說于妹妹瓊貝,只為暗笑,佇見翰林落在圈套,不勝奇喜。
且說翰林至夜,獨坐焚香,推窗佇望。但見月色朦朧,樹影參差,書僮走堂的鞬鞬都睡着,萬籟寂然無聲。翰林怊悵危坐,更焚一柱心香,默禱芙蓉帳裡李夫人,庶幾來至乎。
良久,但聞遠遠足音,稍稍漸近。翰林又驚又疑,拭目視之:果然是仙樂亭女娘,裊裊而來,到了窗前,躊躇不入。翰林喜之不勝,跳了出門,攜手上堂道:「娘子誠有信,感我至誠,玉趾光降,感激不盡。」美人辭謝道:「妾身陋穢,郎已盡知。幽明路殊,慚愧難盡。前者之夜,非敢欲欺蹤跡,恐驚動郎君,假稱仙娘,是妾之過。今日妾之本末已露,而郎君酌酒澆荒墳,為詩慰孤魂,為謝郎君大德而來。豈望重續前緣,以污郎君之貴體。」乃欲回身自去。
翰林連忙款住了,說道:「娘子聽我。娘子悅我,我之慕娘,重於結髮。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佛家說的,總是水漚風火,生而為人,死而為鬼,何別乎幽明?娘子勿以自外。」乃與相攜入室就寐,情愛縝密,有倍前日。
乃至鷄聲初唱,張娘忙起身欲去。翰林道:「娘子無遽,明星未遽了。」張娘道:「鷄聲一唱,陽氣來逼,不敢久留。」翰林無奈,出門相送,約以來夜,美人笑而不答。自此,夜必來會。
翰林不勝喜愛,夜夜惟靜坐焚蚝,只待張娘之至。女娘或三日一至,或五日一來。翰林情好日篤,惟恨女娘之不能夜夜相會,一心都在張娘身上。晝則待夜,夜則待來。朋友也不接,書籍也不看。又有時發獃,痴痴坐著,言笑無常。
看官聽我,楊翰林以少年才學,內藴濟世安民之策,外優經天緯地之量,那裡以一個美貌之女,如是綣綣戀戀,至于發獃痴獃了?大凡人之虛靈者心,而初見女娘,認以仙娥,及其再遇,知其死鬼,疑眩蠱惑,只貪艷美,恐或人知,以至心不自在,疑痴發獃,可不戒哉!此是漫語,姑不多述。
一日,鄭雲鎬訪至,翰林欣迎,一同坐下。十三道:「近日俗冗,不能分身,久失與兄談話。今夜月色將好,要與兄長開懷對酌,賦詩圍棋,以續前游,特地而來了。」翰林肚裡日以女娘為心,夜夜苦企,今聞十三夜飲之語,蹙眉不展道:「愚弟近日氣宇好不舒舒服服,難乎夜酌。惟兄長只卜其晝。」十三笑道:「兄長高興,胡為衰倦?」乃說些閒語,別去。
次日,十三又同一先生來到,坐下,問夜來之安,乃道:「此先生不但嫻于籌命,又精麻衣之篇,近日來住廣渠門外東嶽廟,所籌無不靈異。今與兄長同為相一相問的何如?」翰林點點頭道:「好」。但見他先生生得眉分春山,眼如銅鈴,懸鼻方口,七尺以上身材,頭戴一頂烏縐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皂沿邊白絹道服,系雜彩呂公縧,着一雙方頭青布履,手裡拿一副賽炙金熟鋼鈴桿,氣宇軒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