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能屈服,而是應當——!
他直起身子。他的肌肉發脹。
一種默默的、淡淡的痛苦又把他的力量沖走了。
不過還是疲倦地屈服好些。
他軟弱無力地握住了她家大門的門柄,慢慢地拖着腳步走上樓梯。
女仆看到他在這樣的時刻來訪,不由吃了一驚,不過她說,小姐正好在家。
他來,她不必再通報女主人了;敲了幾下門後,他本人就很快把伊爾瑪的起居室的那扇門打開。
他不知自己在幹些什麼。他不走向起居室的門,而是讓門開着,聽其自然;彷彿由於衰弱,他已握不住門的把手,彷彿某種默默的必然性在揮動嚴肅而近乎憂傷的手勢,指揮他站在那邊。他覺得有某種獨立的、深思熟慮的意念在違抗這種默默的、有力的命令,內心展開痛苦的思想鬥爭。屈服吧,屈服吧,這樣也許是正確的——非這樣不可。
他敲門後聽到一聲輕咳,似乎想清清喉嚨說話,接着傳來她倦怠而疑惑的聲音:『進來。』
當他走進室內時,她正坐在起居室後壁圓桌後面一隻沙發的靠邊坐位上,室內燈光朦朦朧朧,半明不暗。在開着的窗戶旁邊一個架子上,亮着一盞覆有燈罩的燈。她沒有望他,依然保持原來那慵倦的姿勢,一側腮幫兒緊貼在後面的墊子上,看來,她以為走來的是她的女仆呢。
『晚上好,韋爾特納小姐。』他輕聲說。
這時她震驚地抬起頭來,朝他大驚失色地看了一下。
她面色蒼白,眼睛紅炎炎的,嘴角浮現出無可奈何的痛苦的表情。當她抬眼看他時,眼神裡流露出一種莫可名狀的倦怠。她用軟綿綿、懶洋洋的聲音問他:
『這麼晚還來•』
看到這張極其甜蜜的臉上和這雙可愛的眸子裡充滿了痛苦,他心如刀割。他過去從來沒有這種感受,這種感受叫他畢生難忘。在他眼前飄浮的眸子,是他生命中的歡樂和福音。不錯,此時此刻以前,他一直顧影自憐,而現在他卻對她懷着深摯的、無私的同情。
接着他仍像以前那樣站着,同時怯生生地、悄聲地問,而他的感情也迸發出真摯的聲音。
『您為什麼哭呀,伊爾瑪小姐•』
她默默無言地朝下看著自己用一隻手緊緊捏住的白色的衣裙。
於是他向她走去。當他在她身邊坐下時,他握住她兩隻又濕又冷、蒼白的小手,脈脈含情地一一吻了起來。當鬱結在他胸中的熱淚衝到眼眶裡時,他又用顫抖的聲音問:
『您真的已……哭過一場•』
可是她的腦袋朝胸口垂得更低了,頭髮上一股淡淡的香氣向他迎面撲來。當她的內心同一種深沉的、惶惑的、無言的痛苦搏鬥,而她那嬌嫩的手指在他的手裡抽搐時,他看到從她長長的絲綢樣的睫毛裡慢慢地、沉甸甸地淌下兩顆淚珠。
這時他驚懼地把兩隻手按在胸口,用悲痛欲絶的聲音高叫起來,喉頭也給哽住了:
『我不忍……看你哭!這叫我真受不了!』
她抬起臉無血色的小腦袋望着他,這樣他倆就四目相對,眼睛一直透視到彼此的靈魂深處。從兩人的目光中,說明他們已相互愛上了。他們已不再羞羞答答,埋在心底的歡樂而絶望的愛情,這時終於爆發出火花。當他們年青的身子難捨難分地緊緊擁抱在一起,貼緊哆嗦的嘴唇第一次天昏地轉地長吻時,從開着的窗戶中湧入了丁香花的芬芳,此刻,它是多麼濃香撲鼻呀。
墮落
7
他把她嬌柔的、几乎是苗條的身子扶了起來,張開嘴兒喃喃地說些彼此如何相愛的話。
接着發生了一件事,使他奇怪地渾身顫慄起來。她本來認為他在戀愛中忸忸怩怩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德性——在談情說愛中,他一向感到自己非常笨拙,沒有能耐——,此刻在他連續不斷的親吻下,她原來的想法開始動搖了……
他夜間醒來一次。
月光照射着她的頭髮,她的手擱在他的胸口。
這時他仰頭望着上帝,吻起她兩隻半睡半醒的眼睛來,他這個小伙子比任何時候都強。
夜裡下了一場暴風驟雨,大自然不再那麼悶熱了。大地的空氣為之一新。
在早晨清涼的陽光下,一些重騎兵招搖過市,人們站在門口,吸入新鮮的空氣,自得其樂。
當他在這顯得年輕的春日漫步向家中走去時,覺得四肢甜滋滋、懶洋洋的,彷彿置身于夢幻之中,他只能對著淡藍色的天空不住歡呼:哦,你這甜美的人兒,甜美的人兒,甜美的人兒!
回到家裡後,他靠在書桌旁,對著她的照片陷入沉思,而且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開始認真作一番內省,問自己是不是一個無賴,這使他十分心痛。
可是這件事畢竟是美好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在領受堅信禮時那樣,有一種莊嚴肅穆之感。當他向外眺望鳥語啁啾的春景與和煦歡快的天空時,他感到自己又置身于深夜,彷彿他懷着默默的、感恩戴德的心情看到慈愛的上帝,這時他就雙手合十,熱情而溫柔地輕聲喚出她的芳名,像做虔誠的晨禱那樣。
勒林——不,這個不該讓他知道。他固然是一個可愛的小伙子,不過他又會說他那套空話,還會說我把問題處理得那麼荒唐可笑。可是一旦他回家去……嗯,那末某一天晚上就會在燈光下把他全部……他全部幸福說給媽媽聽……
於是他又沉迷于其中了。
八天以後,勒林當然獲悉了其中內情。
『克萊納!』他說,『你以為我是傻瓜嗎?我什麼都知道了。你還是把事情詳細一些說給我聽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