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兇猛而威風地撲向人的脖頸,似乎當真充滿了各種神
批。這就是人類編年史最初的幾頁,而且還僅僅是開始。
由於人口過剩,這個上古世界在羅馬結束了。
羅馬擠滿借用來的神袛和被征服的民族,擠成天上地
下兩層,像腸子緊緊扭成三個結的垃圾堆。那裡有達吉人、
赫魯人、斯基泰人、薩爾馬特人、極北人,看到的是沒有輻條
的笨重的車輪、浮腫的眼睛、獸姦、雙下顛、用受過教育的奴
隷的肉餵魚,還有不識字的皇帝。人要比後來的任何時候都
多,在鬥獸場的通道里被踐踏,忍受痛苦。
如今,這個輕快的、光芒四射的人,突出了人性,故意顯
出鄉土氣息。這個加利利人,來到這俗氣的大理石和黃金
堆中。從此,一切的民族和神不復存在,開始了人的時代,做
木工的人,當農夫的人,夕陽晚照之下放牧羊群的人。人這
個音聽起來沒有絲毫傲氣,他隨着母親們的搖籃曲和世界
上的所有畫廊崇高地向各地傳播。
彼得羅夫大街給人的印象彷彿就是彼得堡在莫斯科的一個角落。街道兩旁是對稱的建築,都有雕塑精緻的大門,再往下去是售書亭、閲覽室、圖片社,還有高級的煙草店和考究的餐廳,餐廳門前笨重的支柱上是裝在磨砂玻璃圓罩裡的煤氣燈。
冬天這個地方陰暗得難以通行。這裡居住着穩重、自重而又富裕的自由職業者。
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科馬羅夫斯基在這裡租下的一套講究的獨身住宅是在二層樓上,通到那裡的是一條有寬大、結實的橡木欄杆的寬樓梯。為他操持家務的女管家,不對,他幽居處所的女總管埃瑪·埃內斯托夫娜,對樣樣事都關心,都打聽,但似乎對任何事又都不干預,是個不聲不響、不惹人注意的人。他對她則報以一個紳士所應有的騎士般的感激,而且在住宅裡從不容忍同她那老處女平靜的生活圈子不相容的客人和來訪者。在這裡,主宰一切的是修道院般的寧靜——帝幕低垂,纖塵不染,如同手術室一般。
每逢禮拜天的上午,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照例帶著自己的叭兒狗沿彼得羅夫大街和庫茨涅茨基大街閒逛,在一個街角,與從家裡出來的演員兼紙牌迷康斯坦丁·伊拉里奧諾維奇·薩塔尼基會合。
他們一同在人行道上緩步踱着,講着笑話,時斷時續地交換一些無足輕重、對一切都瞧不起的見解。其實,即便不講話,隨意哼哈幾聲,也能起同樣的作用,但必須要讓庫茨涅茨基大街兩旁的人行道都能聽見他那響亮的、滿不在乎地發嗆的、像是由於顫抖而憋住氣的低音嗓門,才算達到目的。
天氣也是病怏怏的樣子。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鐵皮泄水管和屋檐板。各家的屋頂交錯發出這種響聲,似乎到了春天。開始融雪了。
她一路上迷迷糊糊地走着,只是回到家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家裡的人都已入睡。她又陷入了麻木狀態,失神地在媽媽的小梳妝台前坐下來,身上穿的是一件接近白色的淺紫色的長連衣裙,連衣裙上鑲着花邊,還披着一條面紗。這些都是為了參加假面舞會從作坊裡拿來的。她坐在鏡中自己的映像面前,可是什麼也看不見。
然後她把交叉的雙手放在梳妝台上,把頭伏在手上。
媽媽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打死她的。把她打死,自己再自殺。
這是如何發生的呢?怎麼會出現這種事?如今已經遲了,應該事先想到。
正像通常所說的,她已經是個墮落的女人了,成了法國小說裡的那種女人,可是,明天到了學校還要和那些女學生坐在一張書桌後面,同她相比,她們簡直是一群吃奶的孩子。上帝啊,上帝,怎麼會有這種事呀!
多年之後,如果可能的話,拉拉也許會把這一切都告訴奧莉娜·傑明娜。奧莉娜一定會和她抱頭痛哭。
窗外滴水喃喃自語,這是融雪滴落的聲音。街上有人在敲鄰居家的大門。拉拉沒有抬頭。她雙肩抖動,痛楚地哭着。
「唉,埃瑪·埃內斯托夫娜,親愛的,木大好過。我煩死了。」
他往地毯上、沙發上胡亂丟着套袖、胸衣和別的東西,把五斗櫥的抽屜拉開又關上,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麼。
他非常需要她,可是這個禮拜天又不可能同她見面。科馬羅夫斯基像頭野獸似的,在屋子裡胡亂走着,坐立不安。
她的心靈無比之美。她那兩隻手,像崇高的思維形象所能令人驚訝的那樣,讓人銷魂。她那投在室內糊牆紙上的影子彷彿純潔無假的側影。貼身的上衣像是一幅綳在綉架上的細麻布,服帖而又緊緊地裹住她的前胸。
科馬羅夫斯基用手指有節奏地敲打窗上的玻璃,合著柏油路上緩緩走動的馬匹的腳步。「拉拉。」他輕聲低喚,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出現了枕在他臂彎裡的她的頭。她已然入睡,睫毛低垂,一副無憂無慮的神態,讓人可以~連幾小時不眨眼地端詳。
頭髮散落在枕上,她的美恰似一股清煙,刺痛科馬羅夫斯基的眼睛,侵入他的心靈。
禮拜天的散步沒有實現。科馬羅夫斯基帶著傑克只在人行道上走了幾步就停住腳步。他想起了庫茨涅茨基大街、薩塔尼基開的玩笑和他所遇到的許多熟人。不行,他實在受不了啦!科馬羅夫斯基向後轉了。
狗覺得奇怪,用木樂意的眼光從地上向他望着,不情願地跟在後面。
「哪兒來的魔力!」他這樣想。「這一切又意味着什麼?是甦醒過來的良心,憐憫,還有悔恨?或許是不安?都不是,他明明知道她平安無事地獃在自己家裡,可為什麼一直沒法不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