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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公豈以一己為休戚者乎?是殆援人于疾,若死亡而不得者,猶欲以是見之,在它人不可知,若宣公此志必矣。古之名醫扁鵲和緩之術世不得知,自張仲景、華佗、胡洽深師徐彥伯有名一世者,其方術皆醫之六經,其傳直至于今,皆後之好事者纂集之力也。孫真人為《千金方》兩部,說者謂凡修道養生者,必以陰功協濟,而後可得成仙,思邈為《千金前方》時已百餘歲,固以妙盡古今方書之要,獨傷寒未之盡,似未盡通仲景之言,故不敢深論。後三十年作《千金翼》,論傷寒者居半,蓋始得之。
其用志精審,不苟如此,今通天下言醫者皆以二書為司命也。思邈之為神仙固無可疑,然唐人猶記中間有用虻蟲水蛭之類渚生物命,不得升舉,天之惡殺物者如是,則欲活人者豈不知之,況宣公之志乎?
古方施之富貴人多驗,貧下人多不驗,俗方施之貧下人多驗,富貴人多不驗。吾始疑之,乃卒然而悟,曰:富貴人平日自護持甚謹,其疾致之,必有漸發於中而見于外,非以古方術求之,不能盡得;貧下人驟得于寒暑、燥濕、饑飽、勞逸之間者,未必皆真疾,不待深求其故,苟一物相對皆可為也,而古方節度或與之不相契。今小人無知,疾苟無大故,但意所習熟,知某疾服某藥,得百錢鬻之市人,無不癒者,設與之以非其所知,蓋有疑而不肯服者矣。況古方分劑湯液與今多不同,四方藥物所產及人之稟賦亦異,《素問》有為異法方法立論者,言一病治各不同而皆愈,即此理,推之以俗方治庸俗人,亦不可盡廢也。
今歲熱甚,聞道路城市間多昏仆而死者,此皆虛人、勞人,或饑飽失節,或素有疾,一為暑氣所中,不得泄,則關竅皆窒,非暑氣使然,氣閉塞而死也。產婦、嬰兒尤甚。古方治暑無他法,但用辛甘發散,疏導心氣與水流行,則無能害之矣。因記崇寧己酉歲余為書局時,一養仆為馳馬至局中,忽仆地,氣即絶,急以五苓大順散等灌之,皆不驗。
已逾時,同舍王相使取大蒜、一握道上熱土雜研爛,以新水和之,濾去滓,劃其齒灌之,有頃即蘇,至暮此仆度中,余禦而歸。乃知藥病相對有如此者。此方本徐州沛縣城門忽有板書釘其上,或傳神仙欲以救人者,沈存中、王聖美皆著其說,而余親驗之。
滕達道為範文正公門客,文正奇其才,謂他日必能為帥,乃以將略授之,達道亦不辭。然任氣使酒,頡頏公前,無所顧避,久之,稍遨遊無度,侵夜歸必被酒,文正雖意不甚樂,終不禁也。一日伺其出,先坐書室中,熒然一燈,取《漢書》默讀,意將以愧之。有頃,達道自外至,已大醉,見公長揖曰:讀何書?公曰:《漢書》。
即舉手攘袂曰:高帝何如人也?公微笑徐引去,然愛之如故。章子厚嘗館一太學生在門下,元豐末學者正崇虛誕,子厚極惡之,適至書室,見其講《易》,略問其說,其人縱以性命荒忽之言為對,子厚大怒曰:何敢對吾亂道!亟取杖!命左右擒欲擊之,其人哀鳴,乃得釋。達道後卒為名臣,多得文正規模,故子瞻輓詞云:高平風烈在。而子厚所欲杖者紹聖間為相,亦使為館職,然終無聞焉。
文正之待士與子厚之暴雖有間,然要之亦各因其人爾。
宣和間道術既行,四方矯偽之徒乘間因人以進者相繼,皆假古神仙為言,公卿從而和之,信而不疑。有王資息者,淮甸間人,最狂妄言,師許旌陽;王老志者,濮州人,本出胥史,言師鐘離先生;劉棟者,棣州人,嘗為舉子,言師韓君文。三人皆小有術動人,資息後有罪誅死,棟為直龍圖閣,宣和末林靈素敗,乞歸。唯老志狡獪有智數,不肯為已甚,館于蔡魯公家,自言鐘離先生日相與往來,自始至,即日求去,每戒魯公速避位,若將禍及者,魯公頗信之。
或言此反而求奇中者也。一日苦口為魯公言其故,翌日魯公見之,輒喑不能言,索紙書云:其師怒泄天機,故喑之。魯公為是力請,乃能于盛時遽自引退。魯公有妾為尼,嘗語余親見老志事,魯公每聞其言亦懼,常密語所親妾,喟然云:吾未知他日竟如何?惜其聽之不果也。
劉貢父言杜子美詩所謂「功曹非復漢蕭何」,以為誤用鄧禹事,雖近似,然「鄧氏子何不掾功曹」是光武語,非鄧禹實為功曹,則子美亦未必誤用此事。今日見王洋舍人云:《漢書·高帝紀》言蕭何為主吏,孟康註:主吏,功曹也。吾初不省,取閲之,信然。則知子美用事精審,未易輕議。
蘇明允本好言兵,見元昊叛,西方用事久無功,天下事有當改作,因挾其所著書,嘉祐初來京師,一時推其文章。王荊公為知制誥,方談經術,獨不嘉之,屢詆于眾。以故明允惡荊公甚于仇讎,會張安道亦為荊公所排,二人素相善,明允作《辨奸》一篇,密獻安道,以荊公比王衍、盧杞,而不以示歐文忠。荊公後微聞之,因不樂子瞻兄弟,兩家之隙遂不可解。
《辨奸》久不出,元豐間子由從安道闢南京,請為明允墓表,特全載之,蘇氏亦不入石,比年必傳于世。荊公性固簡率不緣飾,然而謂之食狗彘之食、囚首喪面者,亦不至是也。韓魏公至和中還朝為樞密使,時軍政久弛,士卒驕惰,欲稍裁製,恐其忤怨而生變,方陰圖以計為之,會明允自蜀來,乃探公意,遽為書顯載其說,且聲言教公先誅斬。公覽之大駭,謝不敢再見,微以咎歐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