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歐齋先生釋褐後,與馬平王少鶴、瑞安孫琴西、仁和邵位西、臨桂龍翰臣諸公游,留心掌故,著有《啟東錄》,鄉邦文獻則有《榕陰談屑》,實即詩話也。有云:「詩才白天分中帶來,有是種方有是樹。張亨甫嘗戲其友云:『君等譬學佛,半路修行,吾乃自幼出家。』噫,亨甫可謂有是種成是樹矣。
而才氣有餘,學殖或不足,使天假以年,安能量其所至?」又云:「道光間,亨甫陵鑠一代,獨許翁蕙卿詩,奇才逸氣,同輩罕儷。贈詩云:『近來海內為長句,蕙卿欲軼高青邱。』又云:『世無李太白,高才竟誰偶?』蕙卿性孤介,老於諸生。嘗盡漢、魏、齊、梁、唐、宋之源流,心摹而手追之。
少年自傷名不出裡巷,同輩無能知之,故狎游以自晦。四十以後,閉關守窮,人罕見其面,乃遭蚍蜉之撼,薄以溫李體。馬平王定甫、瑞安孫琴西、介休王霞舉,海內所推能詩者,嘗於余處見其《金粟如來詩寵集》,結鄭少谷、王子衡之遙契焉。三君輒日:『使蕙卿出遊大江南北,必能極所變以盡其才。
惜不永年,如高青邱,而遇不逮。』知言哉!」閩派盛於明,非盛唐之詩不讀。及鍾伯敬入閩,竟陵體風行,稍有學中晚唐、宋人者。有清初葉猶然。
至沈歸愚唐詩、明詩、國朝詩三《別裁集》出,海內奉為圭臬,閩人又專為通套盛唐詩矣。歐齋先生少慕張亨甫,中年以後學山谷,
《黃鵠山人集》前後頗不相類。此《談屑》成於晚年,而重視青邱、薄視溫李尚如此,殆少年議論之未刪者歟?亨甫以學佛譬作詩,自負自幼出家,輕他人半路修行,然高適、韋應物皆半路修行者,世固有生天在前而成佛在後者也。蕙卿全稿,林畏廬有之,聞在孫師鄭處,當求而論次之。
三、《談屑》又云:「先太夫人之教壽圖也,母而兼師,授《論語》,口占云:『入學志讀書,書亦無多字。有若似聖人,孝弟根本備。卜子為經師,君親身力致。時習即習此,三章通一義。
』及學作文,又口占示之云:『之乎者也矣焉哉,必要用心去學來。此字文中不可少,欲求端要自童孩。』識者謂為要言。比長,補弟子員,勉以句云:『學到能貧殊不易,士無自賤乃為高。
』終身誦之弗敢忘。」第一首可謂讀書得間,能見其大矣。對句千古名言,為士者皆宜終身誦之者也。
四、蘇堪二十餘歲時不作七言詩,偶作絶句,多不經意,然淒戾邈之音,往往使人神往,諷詠不忘。有《渡江紀程》,中一段云:「益北岸轉處,有廟西向,
門扃而鎖,門前垂楊一樹,搖落可憐,尚能掩映夕陽也。索筆題牆上曰:『誰見夕陽當古廟?伴他衰柳映江流。題詩我亦如飛鳥,極目長天春復秋。
』」又《居金陵》一絶句云:「江上飛花縈燕翦,門前細草斷羊腸。數聲題‧春歸盡,一院風香白日長。」彷彿漁洋。前一首極似唐人小說《夢遊錄》中諸作。
五、蘇堪尊人仲濂年丈
守廉,由庶常改官部曹。長於倚聲,有《考功詞》
一卷。詩少作,只記其《夕陽》一絶句云:「水碧沙明慘淡間,問君西下幾時還。樂游原上驅車過,愁絶詩人李義山。」與王阮亭之「仆射陂頭疏雨歇,夕陽山映夕陽樓」、黃莘田之「夕陽大是無情物,又送牆東一日春」可以同稱「某夕陽」矣。
六、嘗謂樊榭《燕子磯》詩末二句雲「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
十四字中,作四轉折。質言之,為「看他在那裹看我在這裹看他看我」也。何梅生有《江閣望狷生去舟》云:「去飄那葉吾能辨,江閣潮生著意看。他日歸篷應過此,有誰為我戀闌干?」末二語用意用筆,曲折處甚似樊榭。
彼實景,此虛構;
彼就上下兩處著想,此就先後兩時著想也。《舟夜》云:「寒逐江聲上枕旁,起看殘月在高檣。真疑短卻前宵漏,進作今宵一味長。」與「秋宵只為一人長」┆曲同工;彼疑一人┆於眾人,此疑一夜┆於他夜也。
又《寄狷生潯陽》云:「覓夢欲長宜盡醉,江流到海更江流。」妙語如環之無端,此皆以意筆勝者。
七、梅生工絶句,在元章、與可、放翁之間。《初二日飲姚未僧家醉歸》云:
「古香一室不緣花,飲客醇醪自啜茶。勝事今年勤記取,開春二日醉姚家。」
《不勝》云:「不勝思古憂時意,畏見深心短氣人。自滌甍盆安怪石,燈前百遍賞嶙峋。」《壺尊》云:「倦將求息何能息,強自為寬那得寬?靜看飛雲閒看鳥,
既憑庭樹又憑欄。」此首本八句,余為節去前四句。
《今亦》云:「今亦何嘗是? 無須悔昨非。苕川西上路,無數釣魚磯。」此首本八句,余為節去中四句。
八、因讀梅生「開春二日」句,憶起葉損軒一絶句,云:「補官得傍雨花台,
無主山多對合開。光緒江寧丞壁記,放衙劉氏小園來。」題系《長千里劉氏園與於民宮廨甚近,沖泥往游》。此種絶句從香山「後魏帝孫唐宰相,六年七月葬咸陽」、「開元一株柳,長慶二年春」等詩來也。
九、老友張君常長吾鄉民政時,被斫不死,憂患之餘,詩境較幽。余序君詩集,所謂「近作清苦不怡,遂足以感召憂患。中夜徬徨,良久而乃釋」者也。君有故人鄭仲瑜,乞榷稅以比祠祿,畀以洪塘,殊瘠薄,然特有佳山水。
未幾,君去閩寓析津,得仲瑜書,有「洪塘水長,輕舟往來。偶觸吟情,輒思嚴公重蒞」語。君奇答四絶句云:「嚴杜交期意最親,錦城生事老清貧。辭官竟斷郊垌跡,長想烏皮隱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