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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聖之「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已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羚羊掛角」是底言乎?至如禪家所云「兩頭明,中間暗」及詩家之 「鴛鴦綉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竟是小兒得餅,且將作謎語索隱書而後已乎?漁洋更有「華嚴樓閣,彈指即現」之喻,直是夢魘,不止大言不慚也。 六、今人非不能如白石所言,約以用之,然而學未嘗有餘矣;非不能如白石所言,約以盡之,然而意未必有餘矣。約,又何足貴乎?句中且未能無餘字,篇外且不能無長語,而遽言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亦誰信之?始於意格,成於句字,然後再言高妙。
大抵作古體詩患在無結想,患在結想之不高妙;作近體詩患在意不足,如七律詩八句,奈無八句之意,則空滑搪塞,無所不至矣。但果是作手,尚張羅得來,八句中有兩三句、三四句可味,余亦可觀耳。意有餘,而後如截奔馬,如臨水送將歸,非施手段、善含蓄不可;意僅足,則剡溪歸棹,故作從容,故留餘地,工于作態而已。
七、《簡學齋詩》,亦宛陵所謂「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者。《甲戌南歸道中作》云:「朝見大行青,莫見大行碧。行人無時休,山意去不息。立馬望中原,縱橫見城邑。
去雁無定聲,垂雲可憐色。戰余草木荒,歲晚風沙直。萬事信冥冥,我行徒惻惻。不有霜雪威,詎知陽春德?」此首在《簡學齋詩出都》六首中。
另有《白石山館詩》原稿,經其曾孫
曾壽石印者作此題。魏默深云: 「秋舫五古,至此詩而大進矣。」又云:「骨重神寒,真實力量,固自不同。」包慎伯云:「蒼涼古直。」余謂首韻固從「朝見黃牛,暮見黃牛」脫化出;然此詩全體實與王摩詰之「朝與周人辭,暮投鄭人宿」一首結構極相近。「行人」二句,即「明當渡京水,昨晚猶金谷」神理也;「立馬」二句,即「宛洛望不見,秋霖晦平陸」神理也;「去雁」四句,即「蟲思機杼悲,雀喧禾黍熟。主人東阜上,時稼繞茅屋」神理也;「萬事」二句,即「他鄉絶儔侶,孤客親僮仆」神理也,但前後位置變易。而太初此詩,落想較大,氣息較近漢魏。
「山意去不息」五字,疑有化工。「立馬」十字,蘇堪《渡海》詩之「風煙知異縣,道里計中原」
極似之。《靈泉寺》云:“萬樹結一綠,蒼然成此山。行入山際寺,樹外疑無天。
我心忽蕩漾,照見三靈泉。泉性定且清,物形視所遷。流行與坎止,外內符自然。
一杯且消渴,吾意不在禪。”默深云:「陰森如見。」賀耦耕云:「『泉性』二句,惟靜者能宰天下之動。」吳蘭雪云:「妙有明理。」又云:「字字澄鏈,五古中最高之作。」包慎伯云:「偉抱獨觸,慨當以慷。」余謂諸公評皆過當。此首在太初,非其至者。
起四語,樊榭能之,亦未至于陰森。《寒溪寺》云:「靈泉秋在朝,寒溪秋在暮。寺門開夕陽,落葉閉斜路。卻聽流水聲,寒色上衣屨。
霸圖歇千載,亭館化丘墓。獨憐僧與佛,終日坐深樹。空山一鐘響,曳杖吾亦去。」
默深云:「清幽如見,一結悠然。」《雪中家伯愚谷先生枉過燕支山賦呈二首》其一云:「積雪滿林屋,沒我階上苔。三日閉門坐,悄然對寒梅。誰知先生杖,為我山中來?」默深云:「常尉。」《項師竹、張馥亭自麻城來訪,欣然有作》云:「快雪天易晴,蕭然成獨醉。梅間一雀噪,雙雙故人至。知我相念深,感君遠來意。前夜江上風,舟來亦不易。
相逢且為歡,誰問別後事?空山不知寒,星月同寤寐。」劉芙初云:「三四句與『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各自入妙。」耦庚云:「『前夜』二句極淺語,卻有真味。」龔定‧云:「誦之盎然而和,其和在神。」蘭雪云:「其節安以和」。默深云:「子美夢太白詩意,蘇州寄山中道士詩格。」余謂「前夜」十字可抵「攜手上河梁」二語,然後知雪夜訪戴之非有十分交情也。《送唐竟海歸省》有云:「坐我明鏡中,照之發深愧。」末云:「去後思更深,恆懼君所棄。」耦庚云:「我亦常存此懼。」默深云:「知己之言,至情之語。」《送魏默深歸湖南》云:「出門求師友,入門戀庭闈。
古人學如此,君今乃庶幾。三年長安住,艱苦厚自持。在紛氣不亂,獨行貌若疑。甚愧君意厚,繽紛摘吾疵。
願同歲寒節,奈何舍我歸。門閭此時望,雨雪安可違?羡君南遊樂,自感遊子衣。此去過長沙,我父官于斯。登堂見我母,具道兒今肥。
古來賢豪士,常願生同時。同時不同氣,偶合終成離。送君旋閉戶,積此悠悠思。」
耦庚云:「『在紛』二句,畫出默深,可以觀所養矣。『同生』四句,愛敬到極處,施之默深,可謂善用其情。」蘭雪云:「讀與唐、魏贈答諸篇,至性虛衷,可愛可敬。」《寄答竟海四首》有云:「故人一紙書,遙自江南路。
其言清且溫,
一室為回煦。想當臨發時,真性感豪素。」其三有云:「昨日雲中叟,招我海上山。感激從之去,不知險且艱。
道逢舊相好,攬衣遮我還。豈不思返轍?後有千仞淵。失足分寸地,孱軀墮荒煙。」默深云:「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如此等作,
但從詩中尋求者,能有此耶?」其四有云:「執業須執真,結交須結久。知再見君時,還相許與否?至哉書中言,入道去其苟。」諸作多勉歲寒、戒損友,時有透過一層處。
八、憶庚戌在都,仁先與苕雪《徐思允》、治薌
傅岳‧、季湘
許寶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