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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船藥材。是父親進山中老林採挖來的。回到家裡時,他那套被柴棍和刺條劃破得百孔千瘡了的衣服,讓血與汁染得又紫又烏真是難看極了。手、腳張開着娃娃口,積淤在傷口裡的血,已經結成黑紅的硬殻了。
然而,他那如青銅鑄成的臉膛上,卻輝映着難得的滿足和欣喜的光亮。說是把這船藥材換錢後,便可以請來船木匠修補這與浪搏鬥了數十載的木船了。那神情,就彷彿修補一新的木船已泊在他的瞳仁裡,就彷彿他已經手操舵柄駕着船行駛在浩淼的洞庭抑或奔騰的長江……然而那又畢竟只是我父親的夢想。
從我們家門口到益陽大碼頭,足足有整條資江一半的里程,要過七七——四十九灘。灘多浪急,險象叢生。更何況我們這條船已經是破爛不堪呢!它的淡黃色的油漆褪盡了,船樑與船板相銜接的地方,桐油灰槳也已經脫落,有些地方還露出了銹跡斑斑的船釘……船過烏鴉嘴,便接近「滿天星」了。果真如繁星般密佈的明崖暗礁,陰陰森森地逼在眼前了。
恰在這時,天色倏忽變暗了,濃黑的烏雲聚集着,越壓越低……父親的臉孔唰地鐵青。他從喉嚨裡道出一句粗野的話來:「日你娘的個疤子!」可話音未落,暴雨就鋪天蓋地潑了下來。真正是應驗了那句該死的民諺:「資江河裡有個鬼,三點麻雨漲大水,」滾滾洪濤頃刻就翻騰着捲來……我嚇得躲進了船倉,幼小的靈魂,就隨着波濤一同在顫抖。
這是一條長灘,而且又有着急彎,兩側呢,又被如星的礁崖挾持着,想停船靠岸是不可能的。但由於雨腳太密,在後艄掌舵的父親根本就無法辨別前面的吉凶禍福了。
——左!——左!——右!——再右!風如鞭,雨似劍,父親卻如同桅杆般屹立着,他一邊咕嚕咕嚕地灌着老白干,一邊側耳辨聽。母親的指揮很是沉穩地操持着舵柄。就在即將穿過「滿天星」時,突然「咔哧——」一聲悶響,船身也隨着猛烈地抖了一下,那間作床鋪用處的後艙底板,已被礁崖穿了一個碗大的窟洞,江水如注,呼嘯着迸射進了船艙。我嚇得傻了眼,說時遲,那時快,父親飛起一腳把我挑開,毫不猶豫地把船上唯一的一床破棉絮捲成一團,嚴嚴地堵住了窟洞,隨即就雷吼般朝我喝道:「還想活就給我死死地坐著棉絮!」此時,船已進了崩洪灘的咽喉處,兩面懸崖壓得江面陡地窄了。
灘嘯聲轟轟隆隆,彷彿千萬副石磨一齊在這江峽中碾過。只聽見整個船身都在咔吧咔吧地響,那床堵着船底窟洞的破棉絮,早已被噝噝噴湧的水柱衝開了……我的心猛然一跳,趕緊摟過棉絮,用整個身子向洞口撲去……但是,過失已無法彌補,由於水的衝勁增加,那窟洞越來越大了。我向父親投去恕罪的驚恐的目光,但父親根本就來不及注意我了。他在用全副精力操持着舵柄,而母親正把竹篙攥得嘰嘰作響,狠狠地對準迎面逼來的前方拐彎處的陡崖……這是一幅怎樣的驚心動魄的場景哪!激流挾着颶風,呼嘯着向鐵青色的陡崖撞去,陡崖是雷打不動的,一個又一個浪濤全都被它掉成細碎的水沫……悲劇終於發生了:船頭絶望地向東天一翹,「咕嚕」一聲便被捲進了深淵中……我只把雙目緊緊地閉着,等待死神把我狠狠地摔向前面的陡崖……就在這千釣一發的時刻,我突然感覺到有一隻巨擘把我鉗住了,正一起一伏地托舉着我,繼而像扔軟皮球一樣把我扔在了江岸上……——父親哪!——母親哪!在我的啞啞的呼喊聲中,從下游江岸的纖道上,蹣跚着走來了一個黑黑的人影。
步子緩慢而又凝重。萬萬沒有想到,那會是我的遍體鱗傷的父親,正背着已經死去的母親一同到來了!慘白的月光下,我已經不敢辨認我的母親了,她的頭部及身軀,已被撞得四分五裂,雙手,卻還緊緊地握著拳頭。莫非母親的靈魂還以為是在與激流險灘延續着那場搏鬥?……我不敢打聽父親是從什麼地方把母親打撈上岸的,他的嘴唇在滲着血珠,臉上的肌肉的抽搐,卻沒有嘆息,沒有眼淚,只默默地勾下身去,叉開着十指,在沙灘上掘着,掘着……我的母親就埋在崩洪灘的灘腳下。
父親衰老多了。回家後,從不相信鬼神的父親,第一件事便是在堂屋的神龕上點了一束香,並燒了幾塊紙錢,然後獃獃地立在神龕前,好久好久。父親是在寄託着無邊的哀思啊!資水,浩浩蕩蕩向東流去,永不停息,匯入匯庭,注進大海,然而又蒸騰成雲,化為雨滴……如此周而複始。如此新陳代謝。
哦,資水,日夜不停地講述着一個又一個開啟矇昧人心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