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那個有花崗岩下巴的學生就要畢業了,他呢,送走這最後一個學生,也要退休了。歲月熬白了他的頭髮,他的白髮,澆灌出了遍天之下的桃李芬芳。
多少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上過指揮台,儘管他把許多學生扶上了指揮台。
他逢人便說:「指揮台對我來說,僅僅是個迷人的假再現……」長長的綠蔭小道筆直筆直,象一根琴弦、撥出了一個假再現。
他順着這綠蔭小道,慢慢地走去,走遠了,遲暮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郁的綠蔭裡了…… 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收穫季羡林
按我出生的環境,我本應該終生成為一個貧農。但是造化小兒卻偏偏要播弄我,把我播弄成一個知識分子。從小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個中年知識分子;又從中年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個老知識分子。現在我已經到瞭望九之年,耳雖不太聰,目雖不太明,但畢竟還是「難得糊塗」,仍然能寫能讀,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彷彿有什麼力量在背後鞭策着自己,欲罷不能。
眼前有時閃出一個長隊的影子,是北大教授按年齡順序排成了的。我還沒有站在最前面,前面還有將近
20來個人。這個長隊緩慢地向前邁進,目的地是八寶山。時不時地有人「捷足先登」,登的不是泰山,而就是這八寶山。
我暗暗下定決心:決不搶先加塞,我要魚貫而進。什麼時候魚貫到我面前,我就要含笑揮手,向人間說一聲「拜拜」了。
干知識分子這個行當是並不輕鬆的,在過去七八十年中,我嘗夠了酸甜苦辣,經歷夠了喜怒哀樂。走過了陽關大道,也走過了獨木小橋。有時候,光風霽月;有時候,陰霾蔽天。有時候,峰迴路轉;有時候,柳暗花明。
金榜上也曾題過名,春風裡也曾得過意,說不高興是假話。但是,一轉瞬間,就交了華蓋運,四處碰壁,五內如焚。原因何在呢?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這實在是見道之言。「識字」,當然就是知識分子。
一戴上這頂帽子,「憂患」就開始向你奔來。是不是杜甫的詩:「儒冠多誤身」?「儒」,當然就是知識分子,一戴上儒冠就倒霉。我只舉這兩個小例子,就可以知道,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們早就對自己這一行膩味了。
「詩必窮而後工」,連作詩都必須先「窮」。「窮」並不一定指的是沒有錢,主要指的也是倒霉。不倒霉就作不出好詩,沒有切身經歷和宏觀觀察,能說得出這樣的話嗎?世界各國應該都有知識分子。但是,根據我七八十年的觀察與思考,我覺得,既然同為知識分子,必有其共同之處,有知識,承擔延續各自國家的文化的重任,至少這兩點必然是共同的。
但是不同之處卻是多而突出。別的國家先不談,我先談一談中國歷代的知識分子。中國有五六千年或者更長的文化史,也就有五六千年的知識分子。我的總印象是:中國知識分子是一種很奇怪的群體,是造化小兒加心加意創造出來的一種「稀有動物」。
雖然
10年浩劫中他們被批為「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修正主義」分子。這實際上是冤枉的。這樣的人不能說沒有,但是,主流卻正相反。幾千年的歷史可以證明,中國知識分子最關心時事,最關心政治,最愛國。
這最後一點,是由中國歷史環境所造成的。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哪一天沒有虎視眈眈伺機入侵的外敵。歷史上許多赫然有名的皇帝,都曾受到外敵的欺侮。老百姓更不必說了。
存在決定意識,反映到知識分子頭腦中,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愛國心。「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管這句話的原形是什麼樣子,反正它痛快淋漓地表達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聲。在別的國家是沒有這種情況的。
然而,中國知識分子也是極難對付的傢伙。他們的感情特別細膩,敏鋭,脆弱,隱晦。他們學富五車,胸羅萬象。有的或有時自高自大,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有的或有時卻又患了弗洛伊德
?講的那一種「自卑情結」。
他們一方面吹噓想「通古今之變,窮天人之際」,氣魄貫長虹,浩氣盈宇宙。有時卻又為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小事而長吁短嘆,甚至輕生,「自絶於人民」。關鍵問題,依我看,就是中國特有的「國粹」——面子問題。「面子」這個詞兒,外國文沒法翻譯,可見是中國獨有的。
俗話裡許多話都與此相關,比如「丟臉」、「真不要臉」、「賞臉」,如此等等。「臉」者,面子也。中國知識分子是中國國粹「面子」的主要衛道士。
儘管極難對付,然而中國歷代統治者哪一個也不得不來對付。古代一個皇帝說:「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真是一針見血。創業的皇帝決不會是知識分子,於是像劉邦、朱元璋這樣一字不識的地痞流氓就成了開國的「英主」。可是,一旦創業成功,坐上金鑾寶殿,這時候就用得着知識分子來幫他們治理國家。
不用說國家大事,連定朝儀這樣的小事,劉邦還不得不求助于叔孫通。朝儀一定,朝廷井然有序,共同起義的那一群鐵哥兒們,個個服服帖帖,跪拜如儀,讓劉邦「龍心大悅」,真正嘗到了當皇帝的滋味。
同面子表面上無關實則有關的另一個問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處世問題,也就是隱居或出仕的問題。中國知識分子很多標榜自己無意為官,而實則正相反。一個最有典型意義又眾所周知的例子就是「大名垂宇宙」的諸葛亮。他高臥隆中,看來”「是在隱居,實則他最關心天下大事,他的“信息源」看來是非常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