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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她一直未婚。又有人說,她結婚後,因難產,鄉下條件差,永遠「走」了。
然而有晚,她又悄然地回來了。她拍一下我的肩,揚揚小本子,悵然一笑:「小小,我愛你,你為何恨我?」我無言以對,一口氣弊住了。我從夢中驚醒。我愧悔交加,耳際響着獨輪車吱哩吱哩的響聲……她走了,知青們對我貌合神離,我感到悲哀。
似乎是贖罪,又好像是懺悔,我把課餘時間,差不多全攬了知青組裡的活幹。挑水、擔糞、砍柴毫無怨言。可是仍得不到諒解,我像負罪似地背着包袱,那樣沉,沉得傷心。誰之過?是那年蒲松齡筆下的怪獸妖精再現,作怪——鬼迷心竅?是那年少不懂事——誤入迷途?是那年……真難說清,我懺悔,常常想起小本子。
我怨恨。這着魔的日子。我常常彷彿聽到獨輪車吱哩吱哩的響聲。可塑性的年齡,我那年
17歲。
長夜如歌《散文》欒中惠
夜深沉,丈夫的鼾聲如一支歌。
歌兒任意揮灑,一會兒滾滾而來,如驚濤奔湧;一會兒飄忽而去,如霧靄游移;一會兒起伏跌宕,如山巒連綿;一會兒嘎然而止,如路斷懸崖時E調——韻律有高有低;有時慢三,有時快四——節奏有急有緩。
丈夫用他的鼾聲支起一座夜的舞台:晶瑩的月光是舞台的燈光,藍色的天宇是舞台的幕布,微風中搖曳的紅玫瑰是其伴舞,喧嘩不已的梧桐葉是忘情的掌聲……這是一種熱烈的靜謐,又是一種靜謐的熱烈!丈夫夜夜都睡得這麼踏實,這麼香甜。
我依偎在丈夫的身邊,緊緊拉著他的手,卻遲遲難以入夢。
失眠人的夜是個黑幽幽的陷阱。各種各樣的追憶,各色各等的希冀,像蝴蝶、像落葉、像雪花、像穿雨的燕子,在眼前翻飛,在腦海中飄灑,使人神經突跳,頭暈目弦,思緒紛亂……輾轉反側,無可奈何,我搖搖他。
「怎麼?」丈夫似醒非醒地問。
我述說了我的苦衷。
「白天——你太累了。」丈夫咕噥道。
也許我真的太累了。為實現一個小小的承諾,我挖空心思絞盡腦汁;為獲得一點小小的成功,我竭盡全力奮而拚搏;為一次無關緊要的小挫折,我唉聲嘆氣怨天尤人;為一絲突發的奇想,我心馳神往樂此不疲……每時每刻,都會有不同的慾望螢火蟲般明明滅滅地昭示我,我則像投火的飛蛾,為捕捉到每一個燃燒的亮點,義無反顧地付出慘重的代價。
我彷彿是穿上了魔鬼的紅舞鞋,在一刻不停地追逐、旋轉……丈夫從不這樣。他說,慾望不多,煩惱就少。在待人接物上,他喜歡「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論對誰,均竭誠相待,講大實話,雖莊重惇厚,卻時常令人啼笑皆非;在事業上,他信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平時默默筆耕,不論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他都涉獵,雖也成了作家,卻總也沒流沒派;在志向上,他崇尚「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對「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得之不喜失之不憂,雖高雅飄逸,卻靡費了不少施展才能的機遇;在個人品格上,他追求「寒不減色,暖不增華」,既無害人之心,也無防人之意,虧盈皆不言表……心境至此,還參與什麼世事紛爭?功名利祿哪能撼動他半點?白天,他勤勤勉勉地做人,夜晚,他安安然然地入睡。
儘管他超脫曠達,卻也未虛度年華。
有時,我暗暗和他攀比。比朋友,天南海北都有他的知己,南方的朋友捎給他熱風暖雨哺育的蜜果,北方的朋友寄給他白山黑水生出的橡子,禮輕情重,使他飽嘗友誼的甘美;而我的朋友,如過眼煙雲,見時依依,別後渺渺;比成就,他的作品如一枚枚重晶石,掂在手裡沉甸甸的,拋出去,往往還能換回幾封熱情洋溢的來信,或幾個印有「獲獎證書」字樣的紅本本;而我的收穫,大都是不起眼的「豆腐塊」,在人前既提不起,也放不下;比家庭地位,他公然尊崇我為「一把手」,大事小事全聽我的,可高高在上的我,離了他似乎什麼主意也拿不定……丈夫像一株無花果,沒有絢麗的色彩,沒有四溢的芬芳,沒有頻繁的開落,沒有爭春的喧囂,只將粒粒紫紅色的甜果子不聲不響地奉獻給人們;而我猶如月季,時時在孕育,月月在開放,富有空泛的熱烈,缺少甜蜜的果實。末了——他好安然。
我好沮喪。
我嫉妒他,說,你太超脫了,成不了大家!他笑笑,說,你呀,太在意,也成不了大家!看來,在「大家」上我們是殊途同歸了。
在我累到極處,也惱到極處時,就想試着走進丈夫的舞台,扯一段鼾聲給他做和弦,說一通夢話給他當台詞……這很難。
哲人說,夜晚是白天的延續,夢境是心境的映襯。若想有個好夢境,首先得有好心境。
我希望有個輕鬆的白天。
我學着丈夫,儘量用理智的明礬來沉澱混濁的腦海,儘量用意志的堤壩來攔截感情的潮水,什麼親戚朋友、婚喪嫁娶、利益爭執、友誼得失,什麼體育比賽、影視軼聞全不聞不問不管,也不喜不怒不哀,家庭、單位、幼兒園三點連成一條綫,機械般按軌跡運行。
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夜歌——可惜自己聽不到。但我從丈夫的笑意裡琢磨得出,從自己映在梳妝鏡中的清澈眼波中捕捉得住。
可是,我的夢並不美。在寒冷的冰山上孤零零地開放著一朵雪蓮——那就是我;在狂暴的風雨中有一隻離群的小鹿在拚命奔逃——那也是我;在乾涸的田野裡有一棵枯萎的嫩苗——那也是我……孤寂的夢和夢的孤寂,壓得我喘不過氣。我覺得我的靈魂在孤寂中萎縮,徒剩一具空空的軀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