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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263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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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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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一頭淋漓的汗,那樣興奮,卻又那樣不可形容地疲倦。外衣卸去了搭在椅背上,露出一件破舊的白襯衫。「完了,六十塊!」一看見我就急急地報告了這消息,伸過一隻手,翹起大拇指和小指頭,連連在我胸前轉動。

「你常來這裡?」我問。


  

有如一個孤獨的夜行人,心有所感,而正為無人說話的寂寞所苦,一遇到可以開口的機會,就要盡情傾吐。對著我,他的活像一道春陽下解凍的瀑布,沒頭沒腦地潺潺而下:

“整整的六十塊,不少一個字。這裡跑不到兩個月,還不是每天必到的,已經送了將近一千塊了。一個窮光蛋,哪來的錢?一幢房子的頂費。真作孽!幸而戰前租着一幢房子,如今頂出去也有一千多。

這可是全部的家當。

“你知道我向來不愛這個,連打麻將也不愛,從前賺的薪水可以按月十足交到家裡。誰知道怎麼神差鬼使地捲進了這漩渦!起先是一個朋友常常走滬西,弄得神魂顛倒,他太太急了,要我帶她來找她丈夫,找到了;朋友第二天卻偷偷跑來告訴我:『別讓我女的知道,今晚咱們兩個一起去,有趣着呢。』就是這樣開的頭。來了許多天,也有輸,也有贏的,只是輸的總比贏的多。

想翻本,就繼續走下去,結果卻是越陷越深。明明知道再沒法翻身的了,你知道,這是永遠翻不了的,可是走熱了,不由你不走。奇怪,到時候腳癢,自己作不得主。這真是魔道!你剛纔沒看見坐在我對面的那一位?那個化妝師,你想必認得。

他比我資格還淺,可真有勁,每天報到,風雨無阻,如今連電影公司的生意也丟了,聽說他還偷了太太的首飾,變了錢到這裡來。

“一千塊!你想想,我這樣的肩膀挑得了?我女人還莫知莫覺呢,『瞞天過海』,銀行摺子在我身邊。要是有一天她知道了,不知道要怎麼個閙法!

“你問我做什麼事?有什麼好做的,這樣的時勢!上海打仗我帶著家眷逃難,半年前才從鄉下回來。從前的同事都散了,桂林、重慶,剩下我一個。幸虧房子租得起錢,先前幾個月是靠房租維持生活;現在房子頂掉了,頂費又都送到了這裡。每次都帶來一大卷,回家時照例兩手空空,從『檯子』邊站起來,莊家送你兩塊大洋。

他拿出兩張一元的鈔票晃了晃。車錢!這是場子裡對客人的優待。可是這有鳥用!以後怎樣呢,我連想也不敢想。

「無聊,想想真沒趣味!聽說重慶有朋友要回上海來,有點小場面。只希望他們來了,能夠設法給我找個事情做……」

我沒有插嘴,也無從插嘴。在這瞬息悲歡、倏忽成敗的大了劇場裡,這個小人物表演的角色未免過于平凡。

托他的福,我吃的點心由他在帳單上簽字,可以無須付錢;回家時也跟他在一起,勞俱樂部的汽車慇勤相送。沒有他,我們這樣渺小的賓客,是沒有資格邀得這種恩寵的。

一九三九年七月三日

雨街小景

柯 靈

雨,悒鬱而又固執地傾瀉着。那淙淙的細語正編織着一種幻境,使人想起遼廓的江村,小樓一角,雨聲正酣,從窗外望去,朦朦朧朧,有如張着紗幕,遠山巔水墨畫似的逐漸融化,終於跟雨雲融合作一處。我又記起故鄉的烏篷船,夜雨漸漸地敲着竹篷,船頭水聲汩汩。─—可是一睜眼我卻看見了灰色的壁,灰色的窗,狹窄的斗室。

誰家的無線電,正在起勁地唱着。─—像是揶揄。

氣壓低得叫人窒息,黃梅季特有的感覺,彷彿一個觸着蛛網的飛蟲,身心都緊貼在那粘性的絲縷上。推開半閉的窗,雨絲就悄悄地飛進來,撲到臉上,送來一點並不愉快的涼意。


  

蟻群排着整齊的陣列,在窗下的牆上斜斜地畫了一條黑線,從容地爬行,玲瓏的觸角頻頻搖動,探索途徑。這可憐的遠征隊,是為了一星半粒的食糧,或是地下的巢穴也為淫雨所浸沒了?剛爬到窗根上,卻被一片小小的積水所阻,徬徨一陣,行列便折向下面,成了一個犄角。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雨腳忽然收了。厚重的雲堆慢慢移動,漏出一角石青的天,灑下一片炙人的陽光。是羞於照臨這不潔的都市嗎?有如一個嬌怯的姑娘,剛探出頭就又下了窗帘。於是留下了陰黯─—彷彿比先前更濃的陰黯。

且多了一種濕膩的燠熱,使人煩躁。

雨又急驟地落下,忽然又停了。

傍晚倚窗。新晴的天,西邊紅得出奇。我憂鬱地記起鄉間老農的傳說:這是「大水紅」,預告着水災的。

滿地積水,將一條街化裝成一道河,只是中間浮着狹窄的河床。這雖是江南,而我們所缺少的正是一滴足以潤澤靈魂的甘泉,有如置身戈壁;眼前的一片汪洋,就得到了許多孩子的喜愛,他們跣着雙腳,撩起褲管,正涉着水往來嬉戲。

公共汽車如大鯨魚,泅過時捲起一帶白浪,紛飛的珠沫,還有清澈可聽的激響的水聲,孩子們的哄笑送它逐漸遠去。黃包車渡船似地來往,載渡一些為衣冠所束縛而不願意裸露腿腳的行人;而一邊卻另有一群苦力,身體傾斜,用他們醬色的臂膀,在推動着一輛為積渚所困的雪亮的病車,這意外的出賣勞力的機會!

一個赤膊者佇立在人行道邊,用風景欣賞家似的姿態靜靜地看著這奇異的水景,看了一陣,就解下頸上烏黑的毛巾,蹲在水裡洗起臉來。另一個少年卻用雙手掬起水來喝着。人世間的一切,對他們彷彿都是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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