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決心脫離報社,來重慶五月,呼着極不自由的空氣,雖然又換了一個和報社一樣的環境,但這是一個回北方的機會。血迷的故鄉的聲音,我是時時響往的;尤其在疲憊和異常寂寞的時候。覺得還是做一個時期的實際工作為好,所以決心脫離垃圾堆一樣的職業,再跑向山野去。路這個東西,我以為是長的,是看來簡單直接,實際又是極彎曲迂迴的。
走起來時,是不唯要出一頭一身的濕汗,而且要跌跤和挨投來的石子的,但這些也都該看成小事,才能搏鬥,中國本來就不是一塊完全光明的淨土,新的要從舊的脫變。
下禮拜一不知是否回城,預備能在該日的晚上七時左右再往尊寓造訪一次。希望能有一個再談的機會。
要寫的東西,我是儘可能的不放棄它,但預備能把輪廓寫得廣一點,所以想多思索一下,或者在離渝前,還可完成一個短篇,如是當希望能奉上請教。
關於《七月》一二三集的購買事,我也寫了信去,但還未得到回音,預備再等一下再說。我仍住上清寺宿舍。匆此。
祝健!
植 芳
三,七,夜。
十八
一九四○年四月十八日胡風先生:
重慶別後,于四月初即到西安。別西北六個月,乍一回來,天氣還是北方特有的高大晴和天氣,沙土飛揚亦如故,但「氣壓」就低到直壓到眉間,要人悶憋,真是可怕。或許是地域的緣故罷,重慶的感覺還沒這樣的深刻,這樣,人的靈魂由憤怒會變得粗暴,覺得生活的本質,就真如尼采的所云,分別善惡,而用力量去征服惡。決計繞一個圈子,能有機會過軍隊生活去。
目下呢,就急着能早日到宜川去,這是第一。
陳守梅兄常會到,大家一樣的悶。他計算着能去重慶溜溜。他在這裡住得很長了。
此地出了一個雜誌,叫《黃河》,第二期內有一段批評《七月》的話,守梅兄雲,已寄您。這是一種看法,一種意見,頗值玩味。主要的,那是一種面目。
兄處的生活情形,很是惦念,還是一樣的忙罷,希望能多得一些消息。
此處有一個書店,願意代理髮行《七月》,他知道它的銷路在此處不壞,而且附有印刷所,可以印刷,將來如《七月》能擴充到打紙版印發,西北方面亦不妨托其代辦,但希望您的信裡能說明代辦的辦法,好叫這書店再和華中公司去直接接洽去。
我三兩天就離開西安僱牲口繞小道去宜川,大概得十天左右才能到。來信請暫由「西安東大街新民書店轉」。匆此。
祝安
弟 植芳
四,十八。
十九
一九四○年五月十四日胡風先生:
西安曾奉一函。四月廿四日我即離開西安,僱騾子繞河北上。在風沙裡,一個人騎着驢子前進,是很寂寞的,好像充軍。這一帶名叫黃龍山,是荒無人跡、土匪出沒的場所,有時走了一天而碰不見一個人,是很平常的。
我幸而無恙,走了九天,到得宜川。
這次的重回西北,是覺得都市太悶塞了,像蒸在籠裡一樣;但找得這樣一個機會的職業,又像爬在污泥裡,不過在廣漠的西北高原,地方接近火線,總希望等着機會,又走回部隊,以此為基礎的做出點事情。但世界上,只有等待的心情,不好描寫,也希望在這期間,充實一下頭腦罷。
此地的文化,經過一場風波,又完全摧毀了。沒有什麼書。《七月》和您的情況,是很惦記的事,希望繼續着通訊,——「陝西宜川秋林鎮十里坪同濟成轉」。
匆此。
祝安
弟 植芳
五,十四、夜。
二十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一日風兄:
客歲暑假奉一書,秋間並寄文稿一包,想均收閲。半年來,以軍中生活不定,弟又到處展轉,故再未有寫信機會。日前由軍中來省城,書店中得站讀兄之新舊作,又如對面,引起弟之舊懷新感,大覺悵惘。故訴之文筆以寄兄。
弟數年來生活,更現實化,不是路的問題,而是走法問題。這就是我的數年中最大的苦惱所在。此後呢?還是這「走法」問題,我希望追求到一個適當的解決,哪怕包括盡一切折磨與困苦,蔑視與羞辱。
兄動靜,時在關切。在書店中,拜讀兄香港脫險後文篇,兄的悲憤,在弟就覺得是一種時代的魂魄,——經歷了各種方式的生活和環境,對我們的中國現實,更膚接了,但也更愴然了。除過寄兄的一包文稿外,一字未寫。因為我有一個思想:認為時代問題的解決,文字只是一種配合力量。
另外還要依靠一種「真實」力量。所以又回到部隊,但是結果,失望!所以我又要離開軍隊了。現在而感到愴然!至前寄兄文稿,如兄認為如何處置,均可。弟希望最近年來,不再提筆了。
謹祝健鬥。來信寄原部隊。
弟 植芳拜
二,廿一。
二十一
一九四四年四月三十一日風兄:
回到部隊後接讀來信,是很久的事了。但一直沒能寫覆信,卻是因為走的問題。現在,好了,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軍隊的生活,又告一個段落了。晚上月明風靜,心平如鏡,那麼就寫一封回信罷。
真是,下次再提筆作書時,不知又在一個什麼環境中了。
昨日看《大公報》上登的文協周年祭論文,想為兄所執筆,讀後真是「感情如湧」,而又聯帶的想到兄上函中深沉的感慨。一句話:戰時中國文士的悲哀,可說是人類性的悲哀。弟數年來深有感於在這樣國度做「人」實在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惶論做有良心的文士?弟前函曾有「往後一個字都不寫了」的話,就因為覺得做一個「配合」的文士,實在還不如去賣油條坦然而實在。甚至還不如這樣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