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白話散文集粹 - 214 / 319
白話散文類 / 作者群 / 本書目錄
  

白話散文集粹

第214頁 / 共319頁。

 大小:

 第214頁

朗讀:

這時候,叔祖母,大伯父和大伯娘,以及常住在我家裡的二姑媽,因為五姑媽生了一個小表弟,都到李家賀喜去了。所剩的,只有幾個當差,丫頭和老媽子,以及我和我的乳媽。他們和她們都為了一種身份的懸殊,自認做卑賤和無用吧,都一個一個的躲避去了。我的乳媽,她卻極端的憤怒着,看她的牙齒上下的磨擦,可知道她正在要搶白或痛打我的嬸嬸一番,那樣替我的父親抱著不平了;但她終究是個僕人,並且還充分的帶著這僕人階級的觀念,依樣膽小,懦怯,不敢坦然實行,只是悄悄地站在西廂房門後,張大着眼睛,遠遠的切恨罷了。

至於我,雖然也曾覺得嬸嬸的無恥,悍潑,壞得象吃過我的蟋蟀的那只黑鼠一樣,和同時覺得父親的可憐,卻也因為了年紀小,沒有力量,並且也不知怎樣的動作和表現的緣故,只是驚駭地緊緊的挨着乳媽,低低聲地問:


  

「爸爸怎麼咧?」

「嬸嬸壞透了!」以及這樣說。

可是乳媽不回答,她老是痴獃獃地望着外面,一直到父親走回書房去,才轉過臉來,視一下我,又溫柔又誠懇地說:

「去看爸爸去!爸爸要是在嘆氣,你就唱歌給他聽。記得麼?你就唱歌給他聽。月亮姊姊!」

我也唸著父親,一聽了乳媽這樣說,便很快地跑去了。

「爸爸!」到了書房門口,我喊。

父親似乎不曾聽見,他還在一聲一聲的嘆着氣。

「爸爸!爸爸!」於是我又連着喊,並且大聲了。

「你來做什麼呢?父親一面開起門,一面問,“你今天是算學課麼?」他的嘆氣已停止了。

「是的;爸爸!」我回答,便走了進去。

父親轉過身,坐在書櫥旁邊的躺椅上,將我抱在他的懷裡。他輕輕地撫摩我的頭髮,摸我的臉,還用他的嘴唇來親我的嘴。

「癢咧。」我忽然說,因為他的鬍鬚又長長了。

「真的,」他趕緊接上說。「爸爸好幾天忘了刮鬍子了。」於是,他便將臉頰挨着我,安靜而且慈藹地挨着我。這樣的經過了很長久的時候了,他才偏開臉去,微笑地說:

「這不癢麼?」

「不癢。」

他微笑了。

但不久,似乎快樂的笑意剛剛到了唇旁,父親又忽然很愁苦的沉默了。他的疲倦的眼睛獃望着掛在壁上的一張年青女人的像片。從他的臉上,我看出父親又沉思在既往的恩愛裡,想唸著無可再得的一種家庭幸福了。

「爸爸!」我害怕父親這樣的沉默,便叫他。

但他的眼睛還盯着壁上。

「爸爸,他又想到媽媽了!」於是我悄悄地想著。

這樣,彷彿有很久了,父親才恍然轉過臉來,問我:

「美康!你認得那像片麼?」似乎他已忘卻常常告訴我的話了。

「是媽媽!」我回答。「媽媽,她前幾天還來到我床上哩!」我想起做過的那個夢子。

「媽媽好麼?」

「好!」

「你喜歡媽媽不是?」

「喜歡。」我看一下他的臉,接下說:“爸爸,你也喜歡

因為我忽然想到父親的苦惱,以下的話便嚥住了。

但父親已低了頭,搖起腿兒,很傷心地沉默了。

他的眼裡便慢慢地閃起了淚光。

「你到乳媽那裡去吧,爸爸現在要做事哩。」他終於託故的說。

於是從他的懷裡,把我抱下去,同時他自己也站了起來,又開始那種無聊賴的背着手兒走來走去了。

「爸爸又快活了!」我想:卻還站在門邊,望着他。


  
「你去吧,」他又要我走。「到乳媽那裡去,念一點書……爸爸現在也要睡去了。」

這一夜,也和平常一樣,做過了我所習慣的固定的事情,乳媽便把我躺到床上,拍着我,不久我便睡着了。在睡裡,我迷糊地看見許許多多象霞彩那樣的幻影,以及年青的母親的微笑,和長滿着鬍鬚的父親的苦惱,嘆息,……

「媽媽要來抱我哩!」在夢裡我見到母親向我走來,張開着雙臂,我這樣暗暗地說。

然而正在歡樂的迷離的時候,忽然奔來了一種異樣的紛亂和叫喊,象市場裡屠宰牲口似的,於是我驚醒了。

「乳媽!乳媽!」我恍惚的徬徨地喊。

「乳媽在這裡!」她趕緊安慰我,輕輕地拍着我的背上。「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

於是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起來,乳媽便非常憂戚的向我說:

「美康!昨天不要上學校去了;現在和我看爸爸去吧!」她的聲音淒切極了。

到我們走進父親書房,那裡面已紛紛亂亂地塞滿着人了。這時候,父親是直挺挺地躺在木榻上,閉着眼睛,胸部不住地起伏着,嘴旁流着涎沫,臉色又憔悴又慘白,在他的身體的周圍流蕩着一種熏臭的酒的氣味。那張掛在壁上的我母親的象片,已緊緊地被他的手重重的壓在胸前,有些損壞了。

「你丟下我!你怎樣的忍心!你丟……」

在許多人忙亂的裡面,我常常聽見父親在沉醉中這樣又悲傷又淒慘地一聲聲的喊着。

中秋節

胡也頻

離開我的故鄉,到現在,已是足足的七個年頭了。在我十四歲至十八歲這四年裡面,是安安靜靜地過着平穩的學校生活,故每年一放署假,便由天津而上海,而馬江,回到家裡去了。及到最近的這三年,時間是系在我的腳跟,飄泊去,又飄泊來,總是在渺茫的生活裡尋覺着理想,不但沒有重覽故鄉的景物,便是弟妹們昔日的形容,在記憶裡也不甚清白了;象那不可再得的童時的情趣,更消失盡了!然而既往的夢卻終難磨滅,故有時在孤寂的淒清的夜裡,受了某種景物的暗示,曾常常想到故鄉,及故鄉的一切。

因為印象的關係,當我想起故鄉的時候,最使我覺得快樂而惆悵的便是中秋節了。



贊助商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