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很老了,卻有着一種不應為老人所有的宏亮的語聲,而且那樣喜歡談着與武藝有關的事物。但我那時是一個孩子,不知人間有許多不平,許多不幸,對於他那些敘述僅僅當作故事傾聽,並不曾幻想將來要裝扮着一個遊俠騎士,走到外面界去。我倒更熱切地聽著關於山那邊的情形。他曾到很遠的地方去販賣過馬。
山的那邊,那與白雲相接併吞沒了落日的遠山的那邊,到底是一些什麼地方呢,到底有着一些什麼樣的人和事物呢,每當我坐在寨門外凝望的時候,便獨自猜想。那個老人的敘述並不能給我以明確的觀念和滿足。漸漸地他來得稀疏了。大概又過了幾年吧,聽說他已走入另一個世界裡去了。
人的生命是短促的。
最後我看見自己是一個老人了,孤獨地,平靜地,象一顆冬天的樹隱遁在鄉間。我研究着植物學或者園藝學。我和那些謙卑的菜蔬,那些高大的果樹,那些開着美麗的花的草木一塊兒生活着。我和它們一樣順從着自然的季候。
常在我手中的是鋤頭,藉著它我親密地接近泥土。或者我還要在有陽光的檐下養一桶蜜蜂。人生太苦了。讓我們在茶裡放一點糖吧。
在睡眠減少的長長的夜裡,在熒熒的油燈下,我遲緩地,詳細地回憶着而且寫着我自己的一生的故事……
但我從沉思裡驚醒了。這是一個多麼荒唐的夢啊。在成年和老年之間還有着一段很長的距離。我將用什麼來填滿呢?應該不是夢而是嚴肅的工作。
1937年
3月
31日夜
樹陰下的默想
何其芳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樹陰下。六月的黃金色的陽光照耀着。在我們眼前,在蒼翠的山岩和一片有灰瓦屋頂的屋舍之間,流着浩浩蕩蕩東去的揚子江。我們居高臨下。
這地方從前叫西山,但自從有了一點人工的裝飾,一個運動場,一些花木和假山石和鋪道,便成了公園。而且在這涼風時至的岩邊有了茶座。
我們就坐在茶座間。一顆枝葉四出的巨大的常綠樹蔭蔽着。這種有橢圓形葉子的喬木在我們家鄉名黃桷樹,常生長在岩邊嶺上,給行路人休憩時以清涼。當我留滯在沙漠似的北方我是多麼想念它啊,我以不知道它在植物學上的名字深為遺憾,直到在一本地理書上讀到描寫我們家鄉的文字,在土壤肥沃之後接上一句榕陰四垂,才猜想它一定是那生長在熱帶的榕樹的變種。
現在我就坐在它的樹陰下。
而且身邊是我常常想念的別了四五年的朋友。
我將怎樣稱呼我這位朋友呢?我曾在詩中說他常有溫和的沉默。有人稱他為一個高潔的人。高潔是一個寒冷的形容詞,然而他,就對於我而言,是第一個影響到我的生活的朋友。他使我由褊急,孤傲和對於人類的不信任變得比較寬大,比較有同情。
就他自己而言,他雖不怎樣寫詩卻是一個詩人。當我和他同在一個北方古城中的會館裡度着許多寂寞的日子,我們是十分親近;當我們分別後,各自在一邊受着苦難,他和肺病鬥爭而我和孤獨,和人間的寒冷,最後開始和不合理的社會鬥爭,我仍是常常想念他。他是一個非時間和生活上的疏遠所能隔絶的朋友。
這次我回到鄉下的家裡去過完了十三天假日,又到縣城裡來冒着暑熱,等着船。又等了三天的船。正當我十分厭煩的時候,他坐著帆船從他那閉塞的不通郵訊的鄉下到縣城裡來了。
但我們只有着很短促的時間。今天夜裡我就將睡在一隻船上,明天清晨我就將離開我的家鄉。我的旅程的終點是在遼遠的山東半島的一個小縣裡。我將完全獨自地帶著熱情和勇敢到那陌生地方去,象一個被放逐的人。
我們說了很多的話,隨後是片刻沉默。就在這片刻沉默裡,許多記憶,許多感想在我心裡浮了起來。
北方的冬天。已經飄飛過雪了。一種奇異的悒鬱渴望。那每當我在一個環境裡住得稍稍熟習後便欲有新的遷移的渴望。
又不可抵禦地折磨着我。我寫信給我的同鄉,說想搬到他們所住的那個會館裡去。回信來了:「等幾天再搬來吧,我們現在過着貧窮的日子。」那會館裡几乎全是一些到北方來上學的年輕人,常常因家裡的錢寄到得太遲而受窘迫。
但我還是搬去了,因為我已不可忍耐地厭倦了那有着熊熊的爐火的大學寄宿舍,和那輝煌的圖書館,和那些放散着死亡的芬芳的書籍。
搬到會館後我的屋子裡沒有生爐火,冷得象冰窖。每天餐桌上是一大盆粗菜豆腐,—碗鹹菜和一鍋米飯。然而我感到一種新鮮的歡欣。
因為我們過着一種和諧的生活。而我那常有溫和的沉默的朋友那時候更常有着溫和的微笑。在積雪的日子,我往往獨自跑出去享受寂寞,回來便坐著寫詩。那是一些很幼稚的歌唱,但全靠那位朋友讀後的意見和暗示我才自己明白。
所以他又是第一個影響到我的寫作的朋友。他使我的寫作由浮誇,庸俗和淺薄可笑的感傷變成比較親切,比較有希望。他自己是不常寫作的。但有一次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冊手抄本給我看,上面寫滿了用小詩形式記下來的詩的語言,象一些透明的露珠那樣使我不能忘記。
到現在我還能背誦出其中的一些:
寂寞的秋
貓兒繞着我的腳前腳後
吹去爬到我書上的蟲兒
使它做一個跳岩的夢
遲晚的北方的春天終於來了,或者說已是初夏,因為在那古城裡這兩個季節是分不清的。每個院子裡的槐樹已張開了它的傘。他的窗前已牽滿了爬山虎的綠葉。我常常坐在他的屋子裡閒談,或者諦視着在那窗紗上抽動着灰色的腿的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