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時那副對聯倘不拿出去曬,趙君無由和我相見,我就無法得到這權利,我這逃難就得另換一種情狀。也許更好;但也許更壞;死在鐵蹄下,轉乎溝壑……都是可能的事。人真是可憐的動物!極微細的一個「緣」,例如曬對聯,可以左右你的命運,操縱你的生死。而這些「緣」都是天造地設,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
寒山子詩云:「碌碌群漢子,萬事由天公。」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所以我的逃難,與其說是「藝術的」,不如說是「宗教的」。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說是「宗教的」。
趙君名正民,最近還和我通信。
1946年
4月
29日于重慶
悼夏丐尊先生
豐子愷
我從重慶郊外遷居城中,候船返滬。剛纔遷到,接得夏丐尊老師逝世的消息。記得三年前,我從遵義遷重慶,臨行時接得弘一法師往生的電報。我所敬愛的兩位教師的最後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傯的時候傳到。
這偶然的事,在我覺得很是蹊蹺。因為這兩位老師同樣的可敬可愛,昔年曾經給我同樣寶貴的教誨;如今噩耗傳來,也好比給我同樣的最後訓示。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與警惕。
我早已確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確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樣。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違教,快要再見,而終於不得再見!真是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猶憶二十六年秋,蘆溝橋事變之際,我從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車,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滿面憂愁,說一句話,嘆一口氣。我因為要乘當天的夜車返杭,匆匆告別。我說:「夏先生再見。
」夏先生好像罵我一般憤然地答道:「不曉得能不能再見!」同時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門口目送我。我回頭對他發笑。因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總是笑他多憂。豈知這一次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果然這一別「不能再見了」!
後來我扶老攜幼,倉皇出奔,輾轉長沙、桂林、宜山、遵義、重慶各地。夏先生始終住在上海。初年還常通信。自從夏先生被敵人捉去監禁了一回之後,我就不敢寫信給他,免得使他受累。
勝利一到,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他。見他回信的筆跡依舊遒勁挺秀,我很高興。字是精神的象徵,足證夏先生精神依舊。當時以為馬上可以再見了,豈知交通與生活日益困難,使我不能早歸;終於在勝利後八個半月的今日,在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說是「抱恨終天」的事!
夏先生之死,使「文壇少了一位老將」,「青年失了一位導師」,這些話一定有許多人說,用不着我再講,我現在只就我們的師弟情緣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與李叔同先生
弘一法師,具有同樣的才調,同樣的胸懷。不過表面上一位做尚,一位是居士而已。
猶憶三十餘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先生教我們國文。我覺得這三種學科同樣的嚴肅而有興趣。就為了他們二人同樣的深解文藝的真諦,故能引人入勝。夏先生常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等更重。
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為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得的不僅是圖畫、音樂;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這好比一尊佛像,有後光,故能令人敬仰。」這話也可說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監,後來教國文。
但他也是博學多能,只除不弄音樂以外,其他詩文、繪畫
鑒賞、金石、書法、理學、佛典,以至外國文、科學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遊,因此能得學生的心悅誠服。
他當舍監的時候,學生們私下給他起個諢名,叫夏木瓜。但這並非惡意,卻是好心。因為他對學生如對子女,率直開導,不用敷衍、欺矇、壓迫等手段。學生們最初覺得忠言逆耳,看見他的頭大而圓,就給他起這個諢名。
但後來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愛我們,這綽號就變成了愛稱而沿用下去。凡學生有所請願,大家都說:「同夏木瓜講,這才成功。」他聽到請願,也許暗嗚叱吒吒地罵你一頓;但如果你的請願合乎情理,他就當作自己的請願,而替你設法了。
他教國文的時候,正是「五四」將近。我們做慣了「太王留別父老書」、「黃花主人致無腸公子書」之類的文題之後,他突然叫我們做一篇「自述」。而且說:「不准講空話,要老實寫。」有一位同學,寫他父親客死他鄉,他「星夜匍伏奔喪」。
夏先生苦笑着問他:「你那天晚上真個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發笑,那位同學臉孔緋紅。又有一位同學發牢騷,贊隱遁,說要「樂琴書以消憂,撫孤松而盤桓」。夏先生厲聲問他:「你為什麼來考師範學校?」弄得那人無言可對;這樣的教法,最初被頑固守舊的青年所反對。他們以為文章不用古典,不發牢騷,就不高雅。
竟有人說:「他自己不會做古文
其實做得很好,所以不許學生做。」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多數學生,對夏先生這種從來未有的、大膽的革命主張,覺得驚奇與折服,好似長夢猛醒,恍悟今是昨非。這正是五四運動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師,以身作則,不多講話,使學生衷心感動,自然誠服。譬如上課,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應寫的,都先寫好
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時候推開來。然後端坐在講台上等學生到齊。譬如學生還琴時彈錯了,他舉目對你一看,但說:「下次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