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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在踏上紅葉之國的土地以前,所得的經驗。
原載1937年4月1日《宇宙風)第14期
古城的呻吟
方令孺
每次在報紙上讀到新聞記者的訪問,十分之九總是說:「在細雨蒙蒙中驅車到××處。」我總覺得不會有那樣湊巧,偏偏在訪問時候下雨。今天我去訪問傷兵,就真的遇到這樣天氣:滿 天 低垂着濕潤欲滴的雲,時時像是忍着眼淚的樣子,竟或有一陣雨絲,追着颯颯的秋風撲上你的臉,但立刻又戛然停止,像不屑哭泣似的。江水和天空像是一雙愁容相對的朋友,帶著沉痛的憂鬱,和黯淡無光的灰色:橫臥在江天之間的綠洲,也覺得很無味,收去了它的顏色。
我茫然的跟着一隊中學女生出發。我說茫然,實因在出發時,全不知道是向哪一方和到什麼地方去訪問!
傷兵開到這城裡已有兩三天了,據說先來五千人,隨後還有。在他們開到的十天之前,已經有電報通知這兒的當局,臨時卻沒有一個人出來負責辦理。熱心的人沒有錢,而有錢的只忙着逃難去了;等到傷兵下了船,擠滿在江干。那些斷手、折足、皮破、血流、呻吟、哽咽,顏色灰白,愁痛不堪的樣子,正合一位大畫家成功一幅偉大悲壯的作品。
一隊白衣的醫生與看護,攜着藥箱、紗布、棉花來了,在傷兵看來像飛來了一片白雲。他們立刻替他們檢查、換藥、包裹,重傷的抬到醫院,
是外人所辦的呀!輕傷的兵士分派到各戲院與公共場所在這倉卒之間,各戲院與公共場所,當然是沒有床鋪,沒有棉被,那些負傷的人們,只得橫七豎八的躺在堅硬的長椅上,污穢的地板上,或有薄薄的一層草墊着、蓋着;也有連草都沒有的。在淒清的冷夜,你可以想像,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在××戲院裡,我看見住着幾十位傷兵,中間有五六個重傷的兵士,或在腰上,或在腿上,中着炮彈;還有正在生病的。我們找他們的管事人,想商量一個辦法,據說他安住在城外旅館裡。在戲院裡的一角上,用兩張椅子並起來,鋪着一點稻草,一個面黃肌瘦的兵,裹着一條灰色的毯子,勉強撐起半截身子招呼我們,說他腿上受着重傷,而且又病了,睡在這兒冷得發抖,「能求你替我想想法子嗎?」在他那雙大而黑的眼睛裡,帶著失望與希求的神色,閃着晶瑩的淚光。我們隨即跑到醫院裡,請他們立刻教人去那兒檢查,把重病的抬到醫院裡去。
在潮濕的窄長的石道上,我們默默的前進。兩旁人家與店舖,大半都關着門,因為這幾天敵機來襲的恐怖,街上蕭條極了。三三兩兩男女學生,匆匆的來往,只有他們的熱忱給這古城不少的溫暖,他們都在為著抗戰或慰勞的工作忙碌。走進醫院,據說有十幾個重傷的住在這兒。
我們各人都預備了明信片與墨水筆,當有不少離人思婦焦急的等待着消息吧。才走到綠樹蔭蔭的庭院裡,就聽到一兩聲嚎叫的聲音,心臟都為之收縮了!我預想著一幕可怕的景象,一幕為痛苦而變成獰惡凶暴的景象。大家都躡着腳尖走進一個長甬道,看見護士含笑的面容,我心裡也就輕鬆了一半;甬道的盡頭有一間大病房,兩旁排列着十幾張床,病人安靜的躺在白色的被單裡,間或發出一兩聲叫苦的聲音。我們分開向每一個床前去問好,並問他們可要寫信。
啊,他們是那樣和善,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臉上也露出一絲微笑的光輝,我先前所設想的一幕沒有理由的駭怕,在這時完全消失了,心裡充滿着敬意。
痛苦稍輕的兵,可以斷斷續續的告訴我們一些前方的情形,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抱著決死的心去衝鋒,常常有一千多人上陣,只十幾個人回來。敵人坦克車一來,我們每一個活着的人抱一個死同志的屍體,滾將前去,阻擋它,轟擊它,直到把它打退為止。幾天沒飯到嘴,是尋常的事,因為時時刻刻都在準備應戰。又有人要寫給他們的營長,說:輾轉移到這兒來,身負重傷,在路上衣物鞋襪統統丟掉,八月份的糧餉還沒有到手,請他這時寄點錢來接濟。
因此我們知道無數的兵士正是這樣純潔的在犧牲,並不圖財利,只為了祖國的安危而戰。
當我正替一個廣東傷兵寫完信的時候,瞥見對面病床上有一個傷兵,伸手在他床邊的抽屜裡拿出一瓶雙妹牌的香水灑在被單上。我猜他是想讓人去替他寫信,卻怕人嫌憎病人的氣味,
其實沒有一個人有嫌憎心。他這種滑稽的,但是不自私的動作,教我忍不住笑。走向他,問是否要寫信?他果然點點頭,說;想寫封信給我的哥哥,教他安慰母親。
他的傷在下額,說話頗不方便。又說:「倘我媽知道我在這兒,一定要來,來了不是要哭死嗎?」
另有一個傷兵,槍子從他的頸子上橫穿過去,他躺着一點也不能動,可是,臉上非常的平和。
其中又有一個,也是從農村裡來的,似乎受過很好的教育,他的傷在肺部,左臂也不能動,他要寫信給他的父親;他願意自己口念,由我筆寫;他敘述:從河南歸德出發,上前線與倭奴作戰,受傷;又說他「身雖受傷,但極其光榮」。「我的姑娘」他又說,
姑娘就是他妻的意思,也是中學的畢業生;我還有一個五歲的男孩子,六歲的女孩,這兩個孩子,務請祖父給受教育。現在是科學最進步的時代,不求學不能成人!倘若我從此沒用了,孩子將來還有希望……”說到這兒忽然沉默了,汗珠像濟南的珍珠泉似的從他額上冒出來。這人的相貌很秀美,說一口湖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