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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111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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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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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這幾天因為貪看 Flauberts Madame Bovary疏忽了給你寫信。這是一本名着,是一個不幸的故事,我所讚美的是作者的藝術,他把全書的情節用一根巧妙的線索連貫着,好像一串珍珠,珠子的形色不一樣,但是提起來,有次序也有色彩。我晚上看到眼睛不能睜的時候才把書合上,帶著書裡的憂愁入夢,早上在魚白的光裡,我坐起讀,今天看完了,這一種緊張的心,也像秋蟬一樣,帶著尾聲,在綠葉裡消失。但是這鬆懈的心情使我覺得異常無味。

我發現生活是不能悠閒,要忙,要複雜。小小的園林,養花飼鳥,不是我們這一代的人所能滿足,那裡沒有創造,沒有喜悅,所以 Creatioll and Recreation這兩個字,同人的生命是織在一起,少一,都教生命有缺陷。為這思想我常常痛苦,常常同環境起衝突……


  

傍晚,我一個人走上這園後的高台,靜默地看那深紅的晚霞,橫陳在一叢黑樹的後面,河裡的水平靜到一點細紋都沒有,樹葉在我耳邊發生溫柔的嘆息。在台下,來了人說話的聲音,他們說什麼,我是不管,只是那聲音太笨重,像人在石子路上走,沒有韻律,沒有變化,我不能忍,就離開。

說也奇,我能忍受極複雜強烈的聲音,可是不能忍受一成不變的單調。有一次我在一個大城裡過年,除夕夜半我走進劇院,人是擁擠得教我不能吐氣。他們不管老少就像瘋了一樣,吹號筒,響口笛,奏各種不同的樂器,他們要使空間充滿着喧囂,好像這喧囂能把時間抓住,我坐在一個角上,心理同他們完全不同,比平時更清醒,更寂寞,聽他們做出的聲音,像是在別一個世界上。那些胖的,黑的,長的,短的,戲子在台上舞,笑,唱;但是在我看,他們都是綢子做的傀儡,頭上同四肢都有一根看不見的綫在那裡扯着他們動──可憐,馴服地被動着!我信,他們的心,一定同我一樣,冰冷。

還有,幾年前,我生病睡在醫院裡,我的房在第六層樓上,窗外正在建造一座新屋,土匠用機器挑土,那一聲聲尖鋭的音擠進我的心靈,我每天一到破曉就哭,我厭恨那惱人的單調。

我對於人生也就有同樣的感想。

說起生命,是一個不可解的謎!我們愛它,卻又憎惡它,到底為什麼愛,又為什麼憎?記得 Stevenson說:

我們看戲以種種意義解釋生命,直等到厭倦為止;我們可以用所有世界上哲學的名詞來討論,但有一個事實總是真的──就是我們不愛生命,在這意義上我們太操心于生命的保存──再幹脆我們不愛生命,只是生存。

是的,我們愛的不是這固有的生命,我們愛的是這生存的趣味。我想,生存的趣味是由於有生命力。有一位哲學家解釋生命說:Life is a permament possibility of sensaton.自然,我們愛生命決不是為這膚淺的感觀上的愉快,要不是這生命力驅策我們創造,勇敢的跨過艱難的險嶂,就是生,又有什麼趣味!遲鈍生命,就像一灣濁水,不新鮮,又不光彩。

八月二十三日晚

選自《倍》,文化生活社1945年版

去看日本的紅葉

方令孺


  
好幾年沒有在海上來往了。這次為住在東京的姐姐招我去看日本的紅葉,我就在二十四年九月十五日清早搭上傑克遜總統號大船,重漂到海上。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李白《夢遊天姥吟》是這樣起頭。「煙濤微茫」這四個字真夠美,夠玄!我體會這四個字是在一天晚上,我憑着欄杆映着星光看海水,在那天水相接,風雲氤氤的當中,忽然看見有幾點燈火,或近或遠,乍明乍滅,像窺伺,又像羞藏。在杳冥無際的大海上,有這幾點火光──有焰的,紅紅的,生氣撲撲的火光,配着那天上蒼白的星,實在妙極。我不知道這是遠方的燈塔?還是趁潮的漁舟?我只覺到這明滅不定的光芒,好像給我一種空漠的希望,一種求 desire,一點把着不住的歡欣,一點悵惘,到底說是給些什麼?我也為難。

這時腦內忽地跳出「煙濤微茫」四個字。其實這四個字可以形容任何時候的海景,譬如說:早霧的時候,暮靄的影子裡,月光底下,這些時候看海,都呈現一種微茫的景色,但我必須要在有幾點火光的當中才想起這一句,也是沒有理由。單說「微茫」,我就覺得這兩個字圓滑像兩顆水銀珠,幽冷像一團火,晶亮像閃爍的飛螢。說起飛螢,我記起大前年的夏天,因一時的豪興,不管季候是否相宜,我同一位朋友,還有瑋德也在一道,去游無錫,夜半走過太湖山中,看見滿谷的螢火,飛翔上下,停立不走。

瑋德說,「看啊,這是一座鬼城,幾萬家的燈火,還有輕騎駿馬在奔馳,繁華到這樣,可沒有生氣。」現在他真的到鬼城裡去了吧,在那沒有生氣的地方永遠存在着!可是我那時想:這是一片螢海,這思想多平凡,許就為這原故我還活在世上?那無量數的飛螢流動起來。真像淪洄的水波,你可以似乎聽到一種無聲的彭湃激浪的聲音。它們的光不像月光照在海上碎金似的瀲灧,它們的光是幽寂的,淒清的,沒有火焰的光。

它們在四圍樹影森立,空潭淺草的中間,匆遽地交織着空幻的夢。我那時也沉入夢境了,迷迷的賞玩着,在空山裡由着頭上包白布的洋車伕拉著跑,不怕有什麼強人,心上的平安,也同現在坐在這暖暖的房間裡沙發上一樣。那時心上也觸動「微茫」兩個字。不過那個「微范」是死的是寂的,這次在海上想起的「微茫」是生的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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