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頁
但這是終究為了他們乃是到人所共赴的避暑地方或海濱去的緣故,而在這種地方是完全得不到和大自然發生更深的關係的益處的。往往有人到了一處名泉,欣然自語說:「這可真是悠然獨處了。」但在旅館吃過晚飯在起居室內拿起一張報紙隨便看看時,即看見上面載着某甲夫人曾在星期一到過這地方。次日早晨他去「獨」步時,又遇到隔夜方到的某乙全家。
星期四的晚上,他又很快樂地知道某丙夫婦也將要到這幽靜的山谷中來度夏。接着就是某甲夫人請某乙全家吃茶點,某乙請某丙夫婦打牌。你並能聽見某丙夫人喊着說:「奇啊,這不是好像依舊住在紐約嗎?」
我以為除此以外,另有一種旅行,不為看什麼事物,也不為看什麼人的旅行,而所看的不過是松鼠、麝鼠、土撥鼠、雲和樹。我有一位美國女友曾告訴我,有一次,她怎樣被幾個中國朋友邀到杭州附近的某山去看「虛無一物」。據說,那一天早晨霧氣很濃,當她們上山時,霧氣愈加濃厚,甚至可以聽得見露珠滴在草上的聲音。這時除了濃霧之外,不見一物。
她很失望。「但你必須上去,因為頂上有奇景可見呢。」她的中國朋友勸她說。於是她再跟着向上走去。
不久,只看見遠處一塊被雲所包圍的怪石,別人都視作好景。「那裡是什麼?」她問。「這就是倒植蓮花。」她的朋友回答。
她很為懊惱,就想回身。「但是頂上還有更奇的景緻哩。」她的朋友又勸說。這時她的衣服已半潮,但她已放棄反抗,所以依舊跟着人上去。
最後,她們已達山頂,四周只見一片雲霧,和天邊隱約可見的山峰。「但這裡實在沒有什麼可看啊。」她責問說。「對了,我們特為上來看虛無一物的。
」她的中國朋友回答說。
觀看景物和觀看虛無,有極大的區別。有許多特去觀看景物的,其實並沒有看到什麼景物,但有許多去觀看虛無的倒反而能看到許多事物。我每聽到一位作家到外國去「搜索新著的資料」時總在暗暗地好笑,難道他的本鄉本國中,其人情和風俗上已沒有了可供他採集的資料嗎‧難道他的論文資料竟已窮盡嗎‧紡織區難道是太缺乏浪漫性嗎‧格恩賽島太沉寂,不足以作為一部傑出小說的背景嗎‧所以我們須回到「旅行是看得見物事的能力之哲學問題」,這就可使到遠處去旅行和下午在田間閒步之間,失去它們的區別。
依金聖歎之說,兩者是相同的。旅行者所必須的行具就是如他在著名的劇曲《西廂記》的評語中所說:「胸中的一幅別才,眉下的一副別眼。」其要點在於此人是否有易覺的心和能見的眼。倘若他沒有這兩種能力,即使跑到山裡去,也是白費時間和金錢。
在另一方面,倘若他有這兩種能力,則不必到山裡去,即使坐在家裡遠望,或步行田間去觀察一片行雲、一隻狗、一道竹籬或一棵孤樹,也能同樣享受到旅行的快樂。 房屋和內部佈置
房屋這個名詞應該包括一切起居設備,或居屋的物質環境。因為人人知道擇居之道,要點不在所見的內部什麼樣子,而在從這所屋子望出去的外景是什麼樣子,所着眼者實在在屋子的地位和四周的景物。我常看見上海的富翁,占着小小的一方地皮,中間有個一丈見方的小池,旁邊有一座螞蟻費三分鐘即能夠爬到頂上的假山,便自以為妙不可言,他不知道住在山腰茅屋中的窮人,竟可以拿山邊湖上的全部景物作為自己的私產呢。這兩者之間的優劣,簡直是無從比擬的。
山中往往有地位極佳的房子,人在其中能將全部風景收到眼底,不論他望到哪裡,如遮着山尖的白雲,飛過空中的鳥,山泉的琮‧NFDEE‧ ‧ ,鳥喉的清越,這種景色,都等於自己所私有。這就是一個富翁,他的財產之多,遠勝於住在城市中的百萬富翁。城市中的人也未始不能看見偶爾在空中行過的白雲,但他決不會實地去看看,而且即使看到了,也因這雲沒有別的景物為襯托,而感到沒什麼好看的呢,這裡的背景是完全不適宜的。
所以中國人對於房屋和花園的見解,都以屋子本身不過是整個環境中的一個極小部分為中心觀點,如一粒寶石必須用金銀鑲嵌之後,方能襯出它的燦爛光輝。所以一切人為的痕跡愈少愈妙,筆直的牆垣應有倒掛的樹藤間節的遮蔽。一所方整的房屋只合于工廠之用,因為只有工廠才以效用為第一個考慮要素。如果作為住宅,便是大煞風景。
依照某作家的簡明說法,一所最合于中國理想的屋子應該如下:
門內有徑,徑欲曲;徑轉有屏,屏欲小;屏進有階,階欲平;階畔有花,花欲鮮;花外有牆,牆欲低;牆內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樸;亭後有竹,竹欲疏;竹盡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橋,橋欲危;橋邊有樹,樹欲高;樹陰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細;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寬;圃中有鶴,鶴欲舞;鶴報有客,客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卻;酒行有醉,醉欲不歸。
房屋必須有獨立性方為住屋。李笠翁在他討論生活藝術的著作中,有好幾處提到居室問題。他在序文內曾暢論「自在」和「獨立性」兩點。我以為「自在」比「獨立性」更重要。
因為一個人不論他有怎樣寬大華麗的房屋,裏邊總有一間他所最喜愛,實在是最常處的房間,而且必是一間小而樸素,不甚整齊,和暖的房間。所以李笠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