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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還有靜默的山,那種靜默是有治病的功效的——那些靜默的山峰,靜默的石頭,靜默的樹木,一切是靜默而且雄偉的。每座作圍繞之狀的佳山都是療養院。一個人像嬰孩那樣地偎依在它的懷中時,是覺得很舒服的。我不相信基督教科學,可是我卻相信那些偉大的老樹和山中勝地的精神治療力量,這些東西不是要治療一根折斷了的肩骨或一塊受傳染的皮膚,而是要治療肉體上的野心和靈魂上的疾病——盜竊病、狂妄自大病、自我中心病、精神上的口臭病、債券病、證券病、「統治他人」的病、戰爭神經病、忌詩神經病、挾嫌、怨恨、社交上的展覽欲、一般的糊塗以及各色各樣道德上的不調和。
論樹與石
我不知道我們現在又要做什麼事情了。我們把房屋造成四方形的,造成一列一列的;我們建築一些沒有樹木的直路。再也沒有彎曲的街道了,再也沒有古舊的房屋了,花園中再也沒有井了,城市裡如果有私人花園的話,常常好像是一幅諷刺畫。我們把大自然完全排除在我們的生活之外了,我們居住在沒有屋頂的房屋,屋頂是一座建築物中被忽略的部分;當實利的目的已經達到的時候,當建築師有點疲倦,想快點結束工作的時候,屋頂成個什麼樣子,便沒有人去管了。
一般的房屋看起來好像是一個乖張的、易變的孩子所造的四方木頭,這個孩子還沒有把木頭造好時,對這種工作已經感到厭倦,終於把沒有造好的木頭棄置在一邊了。大自然的精神已經離開了現代的文明人;在我看來,我們正在企圖使樹木本身也開化了。如果我們記得把樹木種在大街兩旁,我們常常用數字把它們編列號碼,為它們消毒,為它們修割剪裁,使它們成為我們人類認為美麗的形狀。
我們常常把花兒種在一塊土地上,使它們看來好像是一個圓圈,一顆星,或幾個英文字母。當我們看見這樣種起來的花兒有幾棵生長到旁邊去時,我們惶駭了,像看見一個美國西點軍官學校的學生走出隊伍外時那樣地惶駭,我們開始拿剪刀去剪裁它們了。在凡爾賽,我們把這些剪成圓錐形的樹木一對一對很整齊地種成一個圓圈,或種成直行,像一排排的軍隊那樣。這就是人類的光榮和力量,這就是我們訓練樹木的能力,像我們訓練穿制服的兵士那樣。
如果一對樹木中有一棵長得比另一棵更高,那麼,我們的手便癢起來,把樹頂剪平,使它不致破壞我們的勻稱的感覺,不致破壞人類的力量和光榮。
所以,我們有一個重大的問題,就是恢復大自然,把大自然帶回家庭裡來。這是一個棘手的難題。當一個人居住在公寓裡,離開了土地的時候,最優越的藝術脾性又有什麼用處呢‧縱使他有錢租得起摩天樓上的廂房,他怎麼能夠得到一片草地,一口井,或一個竹叢呢‧什麼都錯了,絶對地、無可輓回地錯了。除了高大的摩天樓和夜間的一列有燈光的窗戶之外,一個人還有什麼可以欣賞的呢‧一個人看見這些摩天樓和夜間的一列有燈光的窗戶時,對於人類文明的力量越發感到驕傲而自負,而忘記人類是多麼孱弱而渺小的動物。
所以,我只好放棄這個問題,認為無解決之望了。
所以,我們第一步必須給人類很多的土地。不管藉口多麼有道理,文明如果使人類失掉了土地,便是一種不好的文明。假使在未來的文明中,每個人都能夠擁有一英畝的土地,那麼,他便有一點東西可以開始發展了。他可以有樹木,他自己的樹木;他可以有石頭,他自己的石頭。
他會小心謹慎地選擇一塊已有長成的樹木的土地;如果那邊還沒有長成的樹木,他會種植一些可以長得很快的樹木,如竹和柳之類。這麼一來,他可就不必再把鳥兒關在籠裡了,因為鳥兒會飛來找他;他也曾想法子使附近的地方有些青蛙,如果同時也有一些蜥蜴和蜘蛛,那就更好了。他的孩子便可以在大自然的環境中研究自然的現象,而不必在玻璃匣中研究自然的現象了。至少他的孩子可以看得見小鷄怎樣由卵中孵出來,他們對於性和生殖的問題,也不必像「優秀」的波斯頓家庭
good Boston families的孩子那樣地絲毫不懂。
同時,他們將有欣賞蜥蜴和蜘蛛打架的樂趣。他們也將有把身體弄得相當骯髒的樂趣。
關於中國人對石頭的感情,我在前一節裡已經說明過,或已經暗示過。這個說明可以使我們瞭解中國風景畫家為什麼那麼喜歡多石的山峰。這個說明是根本的說明,所以還不能充分解釋中國人的石花園和一般人對石頭的愛好。根本的觀念是:石頭是偉大的、堅固的,而且具有永久性。
它們是靜默的,不可移動的,而且像大英雄那樣,具有性格上的力量;它們像隱居的學者那樣,是獨立的、出塵超俗的。它們總是古老的,而中國人是愛好任何古老的東西的。不但如此,由藝術的觀點上說起來,它們是宏偉的、莊嚴崢嶸的、古雅的。此外更使人有「危」的感覺。
一個三百尺高直聳雲霄的懸崖,看起來始終是有魔力的,因為它使人有「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