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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秋季,知道生命上的極限而感到滿足。因為知道生命上的極限,在豐富的經驗之下,才有色調的諧調,其豐富永不可及,其綠色表示生命與力量,其橘色表示金黃的滿足,其紫色表示順天知命與死亡。月光照上秋日的林木,其容貌枯白而沉思;落照的餘暉照上秋日的林木,還開懷而歡笑。清晨山間的微風掃過,使顫動的樹葉輕鬆愉快地飄落于大地,無人確知落葉之歌,究竟是歡笑的歌聲,還是離別的眼淚。
因為是早秋的精神之歌,所以有寧靜、有智慧、有成熟的精神,向憂愁微笑,向歡樂爽快的微風讚美。對早秋的精神的讚美,莫過于辛棄疾的那首《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我自己認為很有福氣,活到這麼大年紀。我同代好多了不起的人物,已早登鬼錄。不管人怎麼說,活到八十、九十的人,畢竟是少數。胡適之、梅貽琦、蔣夢麟、顧孟余,都已經走了。
史達林、希特拉、丘吉爾、戴高樂也都沒了。那又有什麼關係‧至於我,我要儘量注意養生之道,至少再活十年。這個寶貴的人生,竟美到不可言喻,人人都願一直活下去。但是冷靜一想,我們立刻知道,生命就像風前之燭。
在生命這方面,人人平等,無分貧富,無論貴賤,這彌補了民主理想的不足。我們的子孫也長大了。他們都有自己的日子過,各自過自己的生活,消磨自己的生命,在已然改變了的環境中,在永遠變化不停的世界上。也許在世界過多的人口發生爆炸之前,在第三次世界大戰當中,成百萬的人還要死亡。
若與那樣的劇變相比,現在這個世界還是個太平盛世呢。若是那個災難未來,人必須有先見,預做妥善的安排。
每個人回顧他一生,也許會覺得自己一生所作所為已然成功,也許以為還不夠好。在老年到來之時,不管怎麼樣,他已經有權休息,可以安閒度日,可以與兒孫在親近的家族裡,享天倫之樂,享受人中之至善的果實了。
我算是有造化,有這些孩子,孝順而親愛,誰都聰明解事,善盡職責。孫兒、侄子、侄女,可以說是「兒孫繞膝」了,我也覺得有這樣的孩子,我頗有臉面。政治對我並不太重要。朋友越來越少,好多已然作古。
即使和我們最稱莫逆的,也不能和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一生的作為,會留在我們身後。世人的毀譽,不啻風馬牛,也毫不相幹了。無論如何,緊張已經解除,擔當重任的精力已經減弱了。
即使我再編一本漢英字典,也不會有人付我稿費的。那本《當代漢英詞典》之完成,並不比降低血壓更重要,也比不上平穩的心電圖。我為那本漢英字典,真是忙得可以。
我一寫完那好幾百萬字的巨冊最後一行時,那最後一行便成為我腳步走過的一條蹤跡。那時我有初步心臟病的發作,醫生告訴我要靜養兩個月。 快樂的問題
生之享受包括許多東西:我們自己的享受,家庭生活的享受,樹、花、雲、彎曲的河流、瀑布,和大自然形形色色的享受,此外又有詩歌、藝術、沉思、友情、談話和讀書的享受,後者這些享受都是心靈溝通的不同表現。有些享受是顯而易見的,如食物的享受,歡樂的社交會或家庭團聚,天氣晴朗的春日的野遊。有些享樂是較不明顯的,如詩歌、藝術和沉思的享受。我覺得不能夠把這兩類的享受分為物質的和精神的,一來因為我不相信這種區別,二來因為我要作這種分類時總是不知適從。
當我看見一群男女老幼在舉行一個歡樂的野宴時,我怎麼說得出在他們的歡樂中哪一部分是物質的,哪一部分是精神的呢‧我看見一個孩子在草地上跳躍着,另一孩子用雛菊在編造一個小花圈,他們的母親手中拿着一塊夾肉麵包,叔父在咬一隻多汁的紅蘋果,父親仰臥在地上眺望着天上的浮雲,祖父口中含着煙斗。也許有人在開留聲機,遠遠傳來音樂的聲音和波濤的吼聲。在這些歡樂之中,哪一種是物質的,哪一種是精神的呢‧享受一塊夾肉麵包和享受周圍的景色
後者就是我們所謂詩歌,其差異是否可以很容易地分別出來呢‧音樂的享受,我們稱之為藝術;吸煙斗,我們稱之為物質的享受,可是我們能夠說前者是比後者更高尚的歡樂嗎‧所以,在我看來,這種物質上和精神上的歡樂的分別是混亂的,莫名其妙的,不真實的。我疑心這分類是根據一種錯誤的哲學理論,把靈和肉嚴加區別,同時對我們的真正的歡樂沒有做過更深刻更直接的研究。
難道我的假定太過分了,拿人生的正當目的這個未決定的問題來做論據嗎‧我始終認為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的真享受。我用「目的」這個名詞時有點猶豫。人生這種生活的真享受的目的,大抵不是一種有意的目的,而是一種對人生的自然態度。「目的」這個名詞含着企圖和努力的意義。
人生在世,所碰到的問題不是他應該以什麼做目的,應該怎樣實現這個目的,而是要怎麼利用此生,利用天賦給他的五六十年的光陰。他應該調整他的生活,使他能夠在生活中獲得最大的快樂,這種答案跟如何度周末的答案一樣地實際。不像形而上的問題,如人生在宇宙的計劃中有什麼神秘的目的之類,那樣的問題只可以作抽象而渺茫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