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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他的說法,他的快樂也不過和土撥鼠的快樂很相似,他這種整個的大自然性也是我們應該保持的。塵世到底是真實的,天堂終究是縹緲的,人類生在這個真實的塵世和縹緲的天堂之間是多麼幸運啊!
凡是一種良好的、實用的哲學理論,必須承認我們都有這麼一個身體。現在已是我們應該坦白地承認「我們是動物」的適當時機。自從達爾文進化論的真理成立以後,自從生物學,尤其是生物化學,獲得極大的進展之後,這種承認是必然的。不幸我們的教師和哲學家都是屬於所謂知識階級,都對於智能有着一種特殊的、專門家式的自負,致力於精神的人以精神為榮,正如皮鞋匠以皮革為榮一樣。
有時他們連「精神」一詞也遠覺得不夠縹緲抽象,更拿什麼「精粹」、「靈魂」或「觀念」一類的詞字,冠冕堂皇地寫出來,想拿它來恐嚇我們。人的身體便在這種人類學術的機器中,蒸餾成精神,而這種精神進一步凝聚起來,再變成一種精粹的東西。但是要曉得即使是酒精也須有一個「實體」——和淡水混合起來——才能味美適可。然而我們這些可憐的俗人卻須飲這種精神所凝聚成的精華。
這種過分着重精神的態度實是有害的。它使我們和自然的本能搏鬥,它使我們對於天性無法造成一種整體完備的觀念,這是我批評它的一個主要點。同時這種態度對於生物學和心理學,對於感官、情感,尤其是本能在我們生命上所占的地位,也是極少認識的。人類是靈與肉所造成,哲學家的任務應該是使身心協調起來,過着和諧的生活。
人生的態度人生像一首詩
我想由生物學的觀點看起來,人生讀來几乎像一首詩。它有其自己的韻律和拍子,也有其生長和腐壞的內在周期。它的開始就是天真爛漫的童年時期,接着便是粗拙的青春時期,粗拙地企圖去適應成熟的社會,具有青年的熱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後來達到一個活動很劇烈的成年時期,由經驗獲得利益,又由社會及人類天性上得到更多的經驗;到中年的時候,緊張才稍微減輕,性格圓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那樣地圓熟了,對於人生漸漸抱了一種較寬容,較玩世,同時也較慈和的態度;以後便到了衰老的時候,內分泌腺減少它們的活動,如果我們對老年有着一種真正的哲學觀念,而照這種觀念去調整我們的生活方式,那麼,這個時期在我們的心目中便是和平、穩定、閒逸和滿足的時期;最後,生命的火光閃滅了,一個人永遠長眠不再醒了。我們應該能夠體驗出這種人生的韻律之美,應該能夠像欣賞大交響曲那樣,欣賞人生的主要題旨,欣賞它的衝突的旋律,以及最後的決定。
這些周期的動作在正常的人生上是大同小異的,可是那音樂必須由個人自己去供給,在一些人的靈魂中,那個不調和的音符變得日益粗大,結果竟把主要的曲調淹沒了。那不調和的音符聲響太大了,弄得音樂不能再繼續演奏下去,於是那個人開槍自擊,或跳河自殺了。可是那是因為他缺少一種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來的主旋律被掩蔽了。如果不然的話,正常的人生便會保持着一種嚴肅的動作和行列,朝着正常的目標而邁進。
在我們許多人之中,有時斷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為速度錯誤,所以音樂甚覺刺耳難聽;我們也許應該有一些恆河的偉大音律和雄壯的音波,慢慢地永遠地向着大海流去。
沒有人會說一個有童年、壯年和老年的人生不是一個美滿的辦法。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之分,一年有四季之分,這辦法是很好的。人生沒有所謂好壞之分,只有「什麼東西在那一季節是好的」的問題。如果我們抱這種生物學的人生觀,而循着季節去生活,那麼,除夜郎自大的獃子和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之外,沒有人會否認人生不能像一首詩那樣地度過去。
莎士比亞曾在他關於人生七階段那段文章裡,把這個觀念更明了地表現出來,許多中國作家也曾說過同樣的話。莎士比亞永遠不曾變成很虔敬的人,也不曾對宗教表示很大的關懷,這是可怪的。我想這便是他偉大的地方。他在大體上把人生當做人生看,正如他不打擾他的戲劇的人物一樣,他也不打擾世間一切事物的一般配置和組織。
莎士比亞和大自然本身一樣,這是我們對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稱讚。他僅是活于世界上,觀察人生,而終於跑開了。 論不免一死
因為我們有這麼個會死的身體,以至于遇到下面一些不可逃避的後果:第一,我們都不免一死;第二,我們都有一個肚子;第三,我們有強壯的肌肉;第四,我們都有一顆喜新厭舊的心。這些事實各有它根本的特質,所以對於人類文明有很重要的影響。因為這種現象太明顯了,所以我們反而不會想起它。我們如果不把這些後果看清楚,便不能認識我們自己和我們的文明。
人類無論貴賤,身軀總是五六英呎高,壽命總是五六十歲:我疑惑這世間的一切民主政治、詩歌和哲學是否都是以上帝所定的這個事實為出發點的。大致說來,這種辦法頗為妥當。我們的身體長得恰到好處,不太高、也不太低。至少我對於我這個五英呎四英吋之軀是很滿意的。
同時五六十年在我看來已是夠悠長的時期:事實上五六十年便是兩三個世代了。依造物主的安排方法,當我們呱呱墜地後,一些年高的祖父即在相當時期內死掉。當我們自己做祖父的時候,我們看見另外的小嬰兒出世了。看起來,這辦法真是再好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