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頁
潮落的時候,也常到海灘上去捉螃蜞,拾螺螄兒:晚上就宿在近海的親戚家,聽風颳着海潮怒嘯。這當兒我是黧黑而健康,小小的年紀,就這麼走上幾十里路滿不在乎。
我們全村子多是務農的。我也愛耕,愛牧,愛綠的田野藍的天;可是,我的父親偏不願我幹這勾當。
我分別了這個海,又到別的海濱流蕩着。海水也許還是同樣的味兒,也許不一樣了,我可不大清楚。但當受了委屈或心頭不高興的當兒,我還得跑到海邊去,高高的長嘯幾聲。
海,它給我安慰,告訴我什麼是偉大。在清晨,地球剛從黑夜裡甦醒過來的時候,碧澄澄的水波微漾着,海面罩着淡淡的霧氣,漁帆在迷中開始出現;隨後太陽上來了,海波閃爍出黃色的,藍色的,紫色的花紋。
但這可不曾支持多久,近海的天氣恁地難以捉摸,一會兒天空給黑雲掩住,狂風毫無遮攔的颳起來,從閃電的雲端裡,下來一陣踐踏似的暴雨;天昏地暗,波濤是如臨大敵似的吶喊,高掀時彷彿像要從水面飛去,白浪到處奔騰着;大自然像瘋了一樣。但接着天空重又開霽,依舊是靜穆的微漾的一片。
我也曾在幕色蒼茫中登臨過面海的懸崖,聽鸛鷗的長鳴,四顧無人,下矚洪荒,感覺到天地的悠久和人生的奄忽,不禁流下幾點感傷的眼淚。
在這短短的幾年裡,我各處流蕩着,到南又到北,我遇見同樣的海,同樣的晴和雨,同樣的幽靜和雄偉,但從不曾再遇見我那黧黑而健康的童年。
6月
23日
選自《推背集》,
1936年
3月,天馬書店 ·
162· 華山談險黃苗子
黃苗子
1913~,廣東中山縣人。著有《美術欣賞》、《畫家徐悲鴻》、《八大山人傳》,詩集《牛油集》,散文集《貨郎集》,雜文集《敬惜字紙》等。
我們這幾位「旅行家」在黃河邊上的一個小縣歇下來。這個地方有許多從各地來的畫家們在進行壁畫臨摹研究工作。當我們宣佈要上華山一遊之後,曾經去過的畫家們就紛紛以一連串驚心動魄的詞句來形容華山的險,有人在講述用鐵鏈子攀緣上去時那種戰戰兢兢的心情。有人說:上了二十里到「回心石」猛抬頭看見掛着鐵鏈的陡壁,已經叫你心神不定,再看看壁上前人的題字:左邊刻着「當思父母」,右邊卻叫你「勇猛前進」,這時真像掛着十五個吊桶在心頭——七上八落,不知該拿出勇氣上去呢,還是名副其實地到了石邊就「回心」轉意,到此為止!有人又提到一千年前那位老作家——被稱做「韓文公」的老韓愈,他上了蒼龍嶺不敢下來,急得痛哭一場,連書本子都扔掉了
蒼龍嶺有「韓愈投書處」。
說這個地方的確好險,現在想起來心頭還是蹦跳!
有人聽說我要上華山,先把我打量一下,便發問:「你有心臟病沒有?你神經衰弱不?」
聽到了這一系列關於華山的「警告」,我心裡確實嘀咕起來。我平常到了北京飯店的屋頂向下一望,都覺得目眩心怔,發生馬上就要掉下去的感覺,何況攀着鐵鏈子上萬丈懸崖,這個滋味兒怕不大好受,心裡就涼了半截:待要自己提出取消華山之遊,可是話已經說出來,不去,又怕別人笑話。
在一次閒談中,我們約好的遊伴之一,曾經以「考據家」的姿態談到韓愈投書的問題,他說韓愈「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
韓著《祭十二郎文》中語,分明是個未老先衰的舊式書生,他上得華山心裡不發抖才怪;我們今天翻山越嶺這種體力鍛鍊不是沒有,解放軍部隊「智取華山」的壯舉我們學不到,起碼這種不畏艱難的精神是現代中國人都應當有的。
這位同志的話鼓舞了我們,並且確實被一份在路上偶然看到的《新繪詳細西京華山勝景全圖》那些奇怪的詩句所誘惑:什麼「一心遊覽上華山,四十里高往正南,西嶽大部坐正頂,仰天池上把景觀,北看黃河來朝獻,吹簫引鳳中峰蓋」很想看一看究竟,果然幾天以後,我們四個人便到達華山山下的華陰縣,在那裡休息一晚,好準備明天上山。
在華陰,看那高插雲霄的三個山峰十分清楚,古人有「天外三峰削不成」的詩句。正好寫出它的高峻。
旅館裡來往的不是上山便是下山的人,當我們背着背包、照相機和防備氣候變化用的棉衣及毛線衣正要出門的時候,有一位剛從山上下來的旅客和我們打招呼,看看我們這副出門的裝備,他帶笑地說:「你們上山東西帶得太多了,看情況到了山上非逐漸減輕不可,上山下山都得手腳並用,手裡可不能拿着東西呀!剛纔我還跟店家說笑話,我說你們準得一路扔東西,店家就說他們扔了你就一路跟着撿吧」
在「華山游口」接洽好背東西兼帶路的人,我們便順利地穿過玉泉院,沿著山溝的溪澗入山。果然漸入佳境,在峽谷中被流水和野花一路吸引住,精神抖擻,腰腳也不覺疲乏,一口氣上了五里山路,到一所叫做三教堂的地方歇下來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