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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裡有一塊大沙木,架在架子上,從這面用指頭輕輕一敲,從那面就可以聽到聲音。如果忘了記上這一筆,就湊不足「武當八景」了。
游過「武當」的人,過「烏鴉嶺」不會忘記了買兩個饅頭。站在嶺頭上,叫幾聲:「老鴉,老鴉,」老鴉便啞啞的不知從什麼地方來到半空裡,把弄碎了的饅頭用力向上一摔,它便不會再落到地上來了。看烏鴉箭頭一樣的追着它,有的在半空裡捉住,有的就隨着它墜到山谷裡去。
啞啞的,像山間的居民一樣,這可憐的一群呀。
老遠望去,一個挨一個的山峰像弟兄一樣差不多高低,及至登在金頂子上,才覺得一切在下惟我獨尊了。
金頂子上有一間金屋,牆壁就像全是金的
其實是銅的,可是非得金錢卻敲不開門。「執事」一手拿着鑰匙,一手拿着化募本子。山頂上有廟,廟裡有茶館,回頭帶幾包茶葉送人,這種茶雖然不大有名,也不大可口,可是它是產在「武當」山上的。
談論到說一說燒「龍頭香」了。一座大廟的背後,萬丈無底的深溝,一條桶粗的石龍把一丈多長的身子探了出去。龍身子上一步一團雕花,龍頭上頂着一個大香爐。每逢香火盛會,成千成萬的善男信女,成群結隊,旗鑼香紙,不遠千里而來。
為了在「祖師」臉前點一炷香,叩一個頭。有的為了父親或是為了自己許下大願,便踏着龍身上的雕花一步一步走到信龍頭上去,在香爐裡插一條香再轉身走回來。多少孝子,多少屍徒,把身子跌到叫人一望就頭暈的深溝裡去,叫來年六月天的大水把柵首衝出幾十里路去,結果還賺一個「心不誠」。
現在,是有一個日門把龍頭鎖住了,上面貼著禁止燒「龍頭香」的諭令,「司令長官」和皇清大臣的名字一起壓在上面。許多人感到煞風景,因為再沒有熱閙可看了。
下山來,一塊錢買了一根手杖,這手杖是產生在「武當」的一個峰頭上的,不信嗎?有歌謡為證:
“七十二峰,
峰峰朝武當,
一峰不朝,
一年拔你千根毛。”
三五年十二月追記於滬 ·
151· 在福建遊山玩水施蟄存
施蟄存
1905~2003,浙江杭州人,作家、學者。著有短篇小說集《上元燈》、《梅雨之夕》,散文集《燈下集》、《待旦錄》等。
抗戰八年,我在昆明消磨了前三年。第四年來到福建,在南平、沙縣、永安、長汀一帶耽了五年,這些地方及附近的山水,都曾有過我的遊蹤。在昆明的時候,所謂遊山,總是到太華寺、華亭寺、筇竹寺去看看,所謂玩水,總不外滇池泛舟、安寧溫泉洗澡。到路南去看了一下石林,覺得蘇州天平山的「萬笏朝天」,真是蘇空頭的浮誇。
大理的「風花雪月」我無緣欣賞,非常遺憾。
到福建以後,照樣遊山玩水,但境界不同了。一般旅遊者的遊山玩水,其實都是瞻仰名勝古蹟,遊玩的對象並不是山水。我在昆明的遊蹤,也非例外。在福建,除了武夷之外,我的遊蹤所至,都不是什麼名勝,因而我在福建的遊山玩水,別是一種境界。
我領會到,真會遊山的人,最好不要去游名山。所謂名山,都是經營佈置過的。山路平坦,汽車可以直達山頂。危險處都有安全設備,隨處有供你休息的木椅石凳。
旅遊家花三十分鐘就可以到處去兜一轉,照幾個相,興緻勃勃地下山來,自以為已經游過某某山了。我決不參加這樣的遊山組織。我要游無名之山。永安、長汀一帶,沒有名山勝跡,都是平凡的山嶺,從來不見有成群結隊「朝山進香」式的遊客。
山裡永遠是長林豐草,除了打柴採茶的山農以外,不見人跡,除了鳥鳴蟬噪,風動泉流以外,不聞聲息。我就喜歡在晴和的日子,獨自一人,拖一支竹杖,到這些山裡去散步。
要游無名之山,首先要學會走山路。山路有兩種:一種是看得清的。一綫蜿蜒,不生草木處,就是路。這種路,還可分為兩種,一種是通的路,一種是不通的路。
通的路是翻山越嶺,引導你往別的城鎮鄉村去的,這是山裡的官塘大路。不通的路是砍柴的樵夫,採茶的姑娘走成的,它們往往只有一段,有時也可能很長,你如果走上這種路,行行重行行,轉過一片山崖,就忽然不見前路了。到這裡,你好比走進了死衚衕,只得轉身退回。我在武夷山裡,由於沒有取得經驗,屢次誤走了採茶路。
我的《武夷紀游詩》有兩句道:「誤入龍窠採茶路,一溪橫絶未施橋。」這可以說是我的一段遊山備忘錄。
另一種山路,其實還沒有成為路,只是在叢林密箐中間,彷彿有那麼一條通道,也許是野獸走過的,也許是熟悉山勢的人偶爾穿越的捷徑。這種山路當然較為難走,有時要手足並用,但它會使你得到意外的樂趣。例如,發現一座毀棄的山神廟,或者走到一個隱蔽的山洞口,萬一遇到這種情況,你還是趕緊悄悄地退回為妙。
不管走什麼路,目的都不是走路,而是遊山。既是為了遊山,則什麼路都可以走,我並不預定要走到什麼地方去,長的路、短的路、通的路、不通的路,反正都一樣可走。走就是游,所以不應該一股勁地走去,應該走走停停,張張望望,坐坐歇歇。許多人遊山,都把山頂或山中一些名勝古蹟作為走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