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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曉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經符離
現在的宿縣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見到許多景緻,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兩岸的垂楊和江中的浮屠魚類。而我去的一路呢,卻只見了些道路樹的洋槐,和秋收已過的沙田萬頃,別的風趣,簡直沒有。連綠楊城廓是揚州的本地風光,就是自隋朝以來的堤柳,也看見得很少。
到了福運門外,一見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樓,以及寫在那洋灰壁上的三個福運門的紅字,更覺得興趣索然了;在這一種城門之內的亭台園囿,或楚館秦樓,那裡會有詩意呢?
進了城去,果然只見到了些狹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開的綠楊大旅社裡住定之後,我的揚州好夢,已經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燈燭輝煌,歌喉宛轉的太平景象,竟一點兒也沒有。「揚州的好處,或者是在風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約總特別的會使我滿足,今天且好好兒的睡它一晚,先養養我的腳力吧!」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悶的想頭,一半也是真心誠意,想驅逐驅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來,先坐了黃包車出天寧門去游平山堂。天寧門外的天寧寺,天寧寺後的重寧寺,建築的確偉大,廟貌也十分的壯麗,可是不知為了什麼,寺裡不見一個和尚,極好的黃松材料,都斷的斷,拆的拆了,像許久不經修理的樣子。時間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氣又是陰天,我身到了這大伽藍裡,四面不見人影,仰頭向禦碑佛像以及屋頂一看,滿身出了一身冷汗,毛髮都倒豎起來了,這一種陰慼慼的冷氣,叫我用什麼文字來形容呢?
回想起二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寧門至蜀岡,七八里路,盡用白石鋪成,上面雕欄曲檻,有一道像頤和園昆明湖上似的長廊甬道,直達至平山堂下,黃旗紫蓋,翠輦金輪,妃嬪成隊,侍從如雲的盛況,和現在的這一條黃沙曲路,只見衰草牛羊的蕭條野景來一比,實在是差得太遠了。當然頽井廢垣,也有一種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鮑明遠會作出那篇《蕪城賦》來,但我去的時候的揚州北郭,實在太荒涼了,荒涼得連感慨都叫人抒發不出。
到了平山堂東面的功德山觀音寺裡,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談起這些景象,才曉得這幾年來,兵去則匪至,匪去則兵來,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敗,原是應該,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岡的一帶,三峰十餘個名剎,現在有人住的,只剩了這一個觀音寺了,連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淨寺裡,此刻也沒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帶的建築,點綴,園囿,都還留着有一個舊日的輪廓;像平遠樓的三層高閣,依然還在,可是門窗卻沒有了;西園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還看得出來,但水卻乾涸了;從前的樹木,花草,假山,疊石,並其他的精舍亭園,現在只剩了許多痕跡,有的簡直連遺址都無尋處。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歐陽公的石刻像後,只能屁也不放一個,悄悄的又回到了城裡。午後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橋的一角。
在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裡,我卻看到了揚州的好處。因為地近城區,所以荒廢也並不十分厲害;小金山這面的臨水之處,並且還有一位軍閥的別墅
徐園建築在那裡,結構尚新,大約總還是近年來的新築。從這一塊地方,看向五亭橋法海塔去的一面風景,真是典麗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氣象。至于近旁的寺院之類,卻又因為年久失修,談不上了。
瘦西湖的好處,全在水樹的交映,與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紅蓼青萍,散浮在水面,扁舟擦過,還聽得見水草的鳴聲,似在暗泣。而幾個灣兒一繞,水面闊了,猛然間闖入眼來的,就是那一座有五個整齊金碧的亭子排立着的白石平橋,比金鰲玉,雖則短些,可是東方建築的古典趣味,卻完全薈萃在這一座橋,這五個亭上。
還有船娘的姿勢,也很優美;用以撐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勁一撐,竹竿一彎,同時身體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綫,和竹竿的線條,配合得異常勻稱,異常複雜。若當暮雨瀟瀟的春日,僱一個容顏姣好的船娘,攜酒與茶,來瘦西湖上迴游半日,倒也是一種賞心的樂事。
船回到了天寧門外的碼頭,我對那位姑娘,卻也有點兒依依難捨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問她:「這近邊還有好玩的地方沒有?」她說「還有天寧寺,平山堂。」我說:「都已經去過了。」她說:「還有史公祠。
」於是就由她帶路,抄過了天寧門,向東的走到了梅花嶺下。瓦屋數間,荒墳一座,有的人還說墳裡面葬着的只是史閣部的衣冠,看也原沒有什麼好看;但是一部二十四史掉尾的這一位大忠臣的戰績,是讀過明史的人,無不為之淚下的;況且經過《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覺得史公的忠肝義膽,活躍在紙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間立着想著;穿來穿去的走着;竟耽擱了那一位船娘不少的時間。本來是陰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東踏上了梅花嶺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發作了,就順口唱出了這麼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來土一邱,忠臣遺愛滿揚州,
二分明月千行淚,並作梅花嶺下秋。
寫到這裡,本來是可以擱筆了,以一首詩起,更以一首詩終,豈不很合鴛鴦蝴蝶的體裁的麼?但我還想加上一個總結,以醒醒你的騎鶴上揚州的迷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