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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柵門外徘徊了一刻,覺得已經到了此門而不進去,終於是不能滿足我這一次暗夜冒險的好奇怪癖的。所以細想了幾次,還是決心進去,非進去不可,輕輕用手往裡面一推,柵門卻呀的一聲,早已退向了後方開開了,這門原來是虛掩在那裡的。進了柵門,踏着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東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觀的大門之外,這兩扇朱紅漆的大門,不消說是緊閉在那裡的。到了此地,我卻不想再破門進去了,因為這大門是朝南向着大江開的,門外頭是一條一丈來寬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觀的牆,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並且還有一道二尺來高的石牆築在那裡,大約是代替欄杆,防人傾趺下山去的用意,石牆之上,鋪的是二三尺寬的青石,在這似石欄又似石凳的牆上,盡可以坐臥游息,飽看桐江和對岸的風景,就是在這裡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開門來,驚起那些老道的惡夢呢?
空曠的天空裡,流漲着的只是些灰白的雲,雲層缺處,原也看得出半形的天,和一點兩點的星,但看起來最饒風趣的,卻仍是欲藏還露,將見仍無的那半規月影。這時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風,雲腳的遷移,更來得迅速了,而低頭向江心一看,幾多散亂着的船裡的燈光,也忽明忽滅地變換了一變換位置。
這道觀大門外的景色,真神奇極了。我當十幾年前,在放浪的游程裡,曾向瓜州京口一帶,消磨過不少的時日,那時覺得果然名不虛傳的,確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現在到了桐廬,昏夜上這桐君山來一看,又覺得這江山的秀而且靜,風景的整而不散,卻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與比擬的了。真也難怪得嚴子陵,難怪得戴徵士,倘使我若能在這樣的地方結屋讀書,頤養天年,那還要什麼的高官厚祿,還要什麼的浮名虛譽哩?一個人在這桐君觀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燈火和天上的星雲,更做做浩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我竟忘記了時刻,忘記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擊柝聲傳來,向西一看,忽而覺得城中的燈影微茫地滅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來,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覺得昨天在桐君觀前做過的殘夢正還沒有續完的時候,窗外面忽而傳來了一陣吹角的聲音。好夢雖被打破,但因這同吹篳篥似的商音哀咽,卻很含着些荒涼的古意,並且曉風殘月,楊柳岸邊,也正好候船待發,上嚴陵去;所以心裡縱懷着了些兒怨恨,但臉上卻只現出了一痕微笑,起來梳洗更衣,叫茶房去僱船去。僱好了一隻雙槳的漁舟,買就了些酒菜魚米,就在旅館前面的碼頭上上了船。輕輕向江心搖出去的時候,東方的雲幕中間,已現出了幾絲紅韻,有八點多鐘了,舟師急得厲害,只在埋怨旅館的茶房,為什麼昨晚不預先告訴,好早一點出發。
因為此去就是七里灘頭,無風七里,有風七十里,上釣台去玩一趟回來,路程雖則有限,但這幾日風雨無常,說不定要走夜路,才回來得了的。
過了桐廬,江心狹窄,淺灘果然多起來了。路上遇著的來往的行舟,數目也是很少,因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號,快班船一開,來往于兩埠之間的船就不十分多了。兩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間是一條清淺的水,有時候過一個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還有許多不曉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閙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頭上一口一口的喝着嚴東關的藥酒,指東話西地問着船家,這是什麼山?那是什麼港?驚嘆了半天,稱頌了半天,人也覺得倦了,不曉得什麼時候,身子卻走上了一家水邊的酒樓,在和數年不見的幾位已經做了黨官的朋友高談闊論。
談論之餘,還背誦了一首兩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鷄鳴風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直到盛筵將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幾位朋友閙得心裡各自難堪,連對旁邊坐著的兩位陪酒的名花都不願意開口。正在這上下不得的苦悶關頭,船家卻大聲的叫了起來說:
「先生,羅芷過了,釣台就在前面,你醒醒吧,好上山去燒飯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頭來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變了樣子了。清清的一條淺水,比前又窄了幾分,四圍的山包得格外的緊了,彷彿是前無去路的樣子。並且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圍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類。
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鈎的一聲過後,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迴響,靜,靜,靜,身邊水上,山下岩頭,只沉浸着太古的靜,死滅的靜,山峽裡連飛鳥的影子也看不見半隻。前面的所謂釣台山上,只看得見兩個大石壘,一間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山腰裡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廢垣殘瓦,屋上面連炊煙都沒有一絲半縷,像是好久好久沒有人住了的樣子。並且天氣又來得陰森,早晨曾經露一露臉過的太陽,這時候早已深藏在雲堆裡了,餘下來的只是時有時無從側面吹來的陰颼颼的半箭兒山風。
船靠了山腳,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魚米的船伕走上嚴先生祠堂去的時候,我心裡真有點害怕,怕在這荒山裡要遇見一個乾枯蒼老得同絲瓜筋似的嚴先生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