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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覺隴素以桂花及栗子著名,而桂花為尤著,因杭人輒稱其栗子為桂花栗子,可見栗子固仍須藉桂花以傳也。昔年讀書之江大學,八九月間,每星期日輒從雲棲越嶺,取道煙霞洞,過滿覺隴,到赤山埠僱舟泛湖。其時滿覺隴一帶桂花並不多,不過三四百株,必須有風,行過時彷彿有些香味而已。杭人賞桂,其時亦並不有何等熱心,余方以為此一韻事只可從《武林掌故叢編》中求之矣。
今年來杭,八月上旬,就聽說滿覺隴早桂已開。每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湖上遊船驟少,自旗下至六和塔之公共汽車則搭客大擁擠,皆買票到四眼井,參石屋洞天而至滿覺隴賞桂者也。其時《東南日報》上几乎每天有關於賞桂的小品文字,後來甚至上海《大公報》的《大公園地》中也有了賞過桂花的雅人發表了一替滿覺隴桂花捧場的文章。某畫刊上並且刊登了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題曰「桂花廳賞桂之盛況」,我當時心下想大概現在的滿覺隴的桂花一定比十五年前多了幾百倍,所以值得杭州人如是誇炫,這是從每一個賞桂回來的人絶不表示一點不滿意這事實上,就可以看得出來的。
到了八月杪,人們說遲桂花已經開了。我心下想,如果再不去看一看,今年這個機會豈不錯過了嗎?上個月錯過了一個看老東嶽朝審的機會,現在可不能再交臂失之了。於是在某星期六之下午,滾在人堆裡搭汽車到四眼井,跟着一批杭州摩登士女一路行去。當此之時,我滿心以為那桂花廳前後左右一定是一片金慄世界,人艷于花,花香於人,兩般兒氤氳得不分明,倒似乎也值得消磨它半天。
問問行人,你們到哪裡去賞桂?莫不回答曰:到桂花廳。我心中十分安慰,以為我的預料是十二分的靠得住。
走到一處,離煙霞洞約摸還有一里路,恰在路旁,右邊是幾份人家,左邊是十來座墳山。墳山間隙地上排滿了賣茶的白木板桌,墳頭上是一座桂樹林子,東一株西一株的約摸有百把株桂樹。已有許多人在那裡吃茶,有的坐在條凳上,有的蹲在墳頭上,有的躺在籐椅上——這大概是吃坑茶了,有的靠在墓碑上。吃茶之外,還吃栗子,吃豆腐乾,吃梨兒,吃藕,吃沙地老菱。
想不到荒涼淒寂的北邙山,卻成為鬢影衣香的南京路。我心下想,大概桂花廳上已經擠滿了人,所以這些人聚集於此,過屠門而大嚼,總算也快意了一場。
可是前面的人也不再往前走了。他們紛紛加入了這個墳山上賞桂的集團。招呼熟人的招呼熟人,找茶座的找茶座,我一個人卻沒了主意。我想既到了這裡,總該到一到桂花廳,萬一真擠得沒有地方好坐,就巡行一周回去也好。
但是到底桂花廳在哪裡呢?這必須請問人家才行。
「喂,請問桂花廳在哪裡?」我問一個賣豆腐乾的。
「這裡就是桂花廳!」他說。
我一獃!難道我瞎了眼?我抬起頭來望望,明明是露天的墳山,怎說是什麼廳!
「沒有真的廳的,叫叫的!」那賣豆腐乾的人懂了我這外路人的疑惑,給我解釋了。「叫叫的」雲者,猶言「姑名之」雲耳。
原來這裡就是桂花廳,我不怪別的,我只怪那畫刊為什麼印得那樣地模糊,若能印得清楚些,讓我看明白其所謂桂花廳者,原本沒有什麼廳,則我對於它也不預存這樣的奢望了。現在是,不必說,完全失望了。
但我不甘心回去,找了一個茶座,在一個條凳上坐了。不幸得很,天氣還這樣熱,稀疏的桂葉遮不了陽光,於是我被曬在太陽裡吃茶賞桂了。桂花並不比十五年前多些,茶也壞得很,生意忙了,水好像還未沸過。有賣菱的來兜賣菱,給兩角法幣只買得二十餘隻,旁邊還有一位雅人在買桂花——不許你采,你要就得花錢買——一毛錢只得盆景黃楊那麼的一小枝。
我想,桂花當然是貴的,桂者,貴也,故中狀元曰折桂。又俗曰「米珠薪桂」,足以與珠抗衡,宜乎其貴到如此地步了。
我四周聞聞,桂花香不及汗臭之甚,雖有小姐們之粉香,亦無補于萬一。四周看看,也並無足以怡悅神智之處。反而是那些無辜的墳塋,都已被踐踏得土崩瓦解。我想從此以後,杭州人彌留時,如果還顧惜到自己身後事,應該遺命子孫不得葬于滿覺隴才好。
否則讓墳親
管墳人也種上了十來株桂花樹,就不免要佳城不靖了。
我招呼那臨時茶店的老闆兼堂倌,預備付他茶錢。他說:「先生,每壺大洋兩角。」我嘴裡無話,心中有話,付了他兩角法幣就走。但那老闆兼堂倌很懂得心理學,似乎看出了我滿肚皮的不願意,接着茶錢說道:「先生,一年一回,難得的。
」
外鄉人到過杭州,常說杭州人善「刨黃瓜兒」,但他們卻不知道杭州鄉下人還會得刨城裡人的黃瓜兒,如滿覺隴桂花廳諸主人者也。可是被刨了黃瓜兒的外鄉人,逢人便說,若惟恐人不知自己之被刨;而這些被杭州鄉下人刨了黃瓜兒的杭州城裡人卻怡然自得,不以被刨之為被刨也。所以我也懂了訣竅,搭汽車回到旗下,在湖濱碰到一個北方朋友,他問我:
「到什麼地方去玩兒啦?」
「上滿覺隴去看了桂花啦!」我傲然地說。
「怎麼樣?」
「很好,很熱閙,桂花真不錯!」我說。
「明兒我也得去一趟。」他說。
我心下想:「這才算是我賞了桂哪!」
1937年
選自《施蟄存七十年文選》,
1996年
4月版,上海文藝出版社 ·
559· 慄和柿施蟄存
施蟄存
1905~2003,浙江杭州人,作家、學者。著有散文集《燈下集》、《待旦錄》,短篇小說集《上元燈》、《梅雨之夕》,學術論著《水經注碑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