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有四快,而天時之宜,風月之美,眺覽之奇不與焉。游當茹素之期,不以酒肉絲竹塵點山靈,一快也。又當淪棄之日,山中好事之家,無相物色者,草衣衲侶,游乃益清,二快也。窮林屋之勝,至于煙迷徑絶,田夫野老,驚相告語,奔走救援,此猶足以徵人心焉[
1],三快也。
以余耳目所及之名公,若馮元成先生遊記遍天下[
2],獨遺幾席之洞庭。至張伯起、周公瑕、王百谷[
3],皆未嘗泛石公、龍渚之棹[
4]。惟趙隱君凡夫僅一至耳[
5]。其他游者不能記,記者不能盡。
即弇州之文[
6],亦似寥寒未稱。而孟長雄詞偉藻[
7],直與縹緲、莫厘爭高競爽[
8],吞今掩古,光怪陸離。將使後來游者,遂可無言絶響,不必先結一記游之想,以撓其登高臨深之天趣,四快也。
昔人有言,山水之神情,恆與幽人畸士相親昵[
9]。然非言語文章之妙,不足以發潛而疏遠。今間詢之楚人,武昌赤壁,僅一部婁[
10];而柳州遺蹟,按圖索之,殊不相當[
11]。獨以兩公文在,兒與五嶽四瀆並垂聲于宇宙[
12]。
文人不遇,豈非山水之甚幸哉!況洞庭靈奇,夙標震旦[
13]。惟護之以風濤,布之以險阻,即具逸情遠勝者,亦未能時時酬對。一朝不偶,相得益彰,山靈愷豫,又復何如!不啻吾所稱「四快」而已[
14]。
余接擯廢以來,屏棲深谷,雲封煙繞。門前寸步,便如黔蜀萬山。洞庭之遊,日與孟長期,而今竟先我矣。覽茲遊記,固深快之,而亦深妒之,終乃深幸之。
幸我雖未游,而孟長已游,他日雖游而已,不必記游也。
註釋:
[
1]征:證驗,證明。[
2]馮元成:馮時可號元成,華亭
今上海松江人,隆慶進士。[
3]張伯起:張鳳翼,字伯起,長州
今江蘇蘇州人,嘉靖進士。周公瑕:周天球,字公瑕,長州人,明諸生。
王百谷:王稚登,字百谷,武進人,移居吳門,明諸生。[
4]石公:山名,在太湖邊。[
5]趙隱居凡夫:趙宦光,字凡夫,吳縣人,隱居于寒山。隱君,對隱士的尊稱。
[
6]弇
yǎn州之文:指明代王世貞的文章及詩作。王世貞,明代文學家,號弇州山人。[
7]孟長:姚希孟,字孟長,吳縣人,萬曆進士。[
8]縹緲:山名,在太湖邊。
莫厘:即東洞庭山,在今江蘇蘇州市南太湖中。[
9]幽人畸士:不合巨俗之士。[
10]「今間」三句:意謂偶爾問起楚地一帶的人來,那蘇軾描寫的赤壁,看上去也不過是一個小山丘。部婁,也作培[土婁],小山丘。
[
11]「柳州」三句:意思是柳宗元山水遊記中描寫的勝景,按照線索去尋找一下看看,也和他描寫的形象不相符。柳州,唐柳宗元,曾任柳州刺史,世稱柳柳州。[
12]五嶽四瀆:泛指中國的大山名川。五嶽,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北嶽恆山,中嶽嵩山,為中國大山總稱。
四瀆,指江、河、淮、濟,為神州大川的總稱。[
13]震旦:本佛經譯音,古代印度人稱中國為震旦。[
14]不啻:無異於。
文震孟
1574—1636,字文起,天啟殿試中第一,授修撰。忤魏忠賢意,調外,遂歸。崇禎初擢禮部侍郎,有《姑蘇名賢小記》。
獨坐軒記.
明桑悅
予為西昌校官,學圃中築一軒,大如鬥,僅容台椅各一,台僅可置經史數卷。賓至無可升降,弗肅以入,因名之曰「獨坐」。予訓課之暇,輒憩息其中,上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次窺關閩濂洛數君子之心[
1],又次則咀嚼《左傳》、荀卿、班固、司馬遷、揚雄、劉向、韓柳歐蘇曾王之文,更暇則取秦漢以下古人行事之跡,少加褒貶,以定萬世之是非。悠哉悠哉,以永終日。
軒前有池半畝,隙地數丈,池種芰荷,地雜植松檜竹柏。
予坐是軒,塵坌不入,胸次日拓,又若左臨太行,右挾東海,而蔭萬間之廣廈也。且坐惟酬酢千古[
2],遇聖人則為弟子之位,若親聞訓誨;遇賢人則為交遊之位,若親接膝而語;遇亂臣賊子則為士師之位,若親降誅罰于前。坐無常位,接無常人,日覺紛挐糾錯,坐安得獨?雖然,予之所紛絮糾錯者,皆世之寂寞者也。而天壤之間,坐予者寥寥,不謂之獨,亦莫予同。
作《獨坐軒記》。
註釋:
[
1]關閩濂洛:指宋代理學的主要學派,其代表人物為關中張載,閩中朱熹、濂溪周敦頤、洛陽程顥程頤。[
2]酬酢:賓主相互敬酒。為古禮儀之一種。
桑悅
1447—1503,字民懌,江蘇常熟人,官至柳州通判。著有《思元集》
16卷和《桑子庸言》。
「山不在高,有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讀罷明代文人桑悅寫的《獨坐好軒記》,我們大概都會很自然地聯想起唐代詩人劉禹錫寫的《陋室銘》。
桑、劉二人的生活年代雖然相隔七百年,作為傳統文人而持有的生活方式是何等相似!
一切的物質享受都可以降低到最低點,簡陋的斗室對劉禹錫來說是「何陋之有,狹小的書軒在桑悅看來也是可以“悠哉悠戰」的好處所。相對來說,他們更重視環境的清雅與心理的平衡。所以劉禹錫得意于「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自然意趣,桑悅則喜歡在軒前的半畝池塘裡種荷花,于屋外隙地上植綠樹。因為都是讀書人,自然嗜書如命,劉禹錫常他的陋室中「閲金經」,而桑悅則將他的書軒當成了聖賢接待站,忙得不亦樂乎。
七百年的悠您歲月,沒有洗刷盡中國普通文人所留存的共同愛好與旨趣,這大約只能從儒家「安貧樂道」的古訓中去找尋一點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