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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高蹈風塵之外的名士,你在躬耕田畝之日雖有桑麻之友,把酒對飲之時雖有斟酌之友,但你真正的朋友是上古和前代的已殞之人。因此你在現實中甚感孤獨,你用「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來形容你當時的心境;只有你才能體會伯牙失去鐘子期、莊子失去惠子,其心是多麼孤寂。因此,在你的有生之年,已經把人生看透,自己寄身的逆旅之舍,除了飲酒未得足,此外已無可留戀,何況不論是否難以割捨,早晚也要歸於自然,那才是別無選擇的「本宅」。因而你把人生的「千苦艱難」看得那麼平淡,在生時即寫下了三首「輓歌詩」和一篇「自祭文」,對於「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你毫不畏懼地在詩文的想象中做了死的一次又一次地體驗,把自身走向「千年不復朝」的永恆的「幽室」,看得像送走一個永不再見的交誼並不特別親密的朋友一樣,走了就走了。這是你真正感受了「人生災難」之後,在長期的時日裡對於不為死難的充分心理準備,你是老莊之後自覺承認「有生必有死」是不外自身的又一達人。
你是老子所說的那種「被褐懷玉」之人,你的人品與詩品之中深藴着發掘不盡的大美,它澤溉着以後的一代又一代的詩家。清人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維有其清腴,孟浩然有其閒遠,儲光羲有其樸實,韋應物有其沖和,柳宗元有其峻潔;皆學陶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從此中足見你是怎樣一位體性豐富的詩家,只要人們向你靠攏,都會各以其情自得,讓自身反射出你的光輝,並能光耀出自己的特質。
因此,你雖然在《詠三疏》中說西漢時的疏廣和疏受叔侄為高官歸隱之舉,不會因時境變易而被人忘記,其中兩句贊詩:「誰雲其人亡,久而道彌著」,可能對於二疏其人是有時效性的,而對你卻是永遠適用的,這就是不求名者而事至則傳名逾遠的規律在發生着作用的緣故。
在盧梭銅像面前的思索
林 非
我站在日內瓦的羅納河邊,眺望着一團火紅的朝陽,正懸掛在東方緩緩起伏的山巒上,它燃燒出的滿天霞光,輕輕地灑落在多少樓宇的頂端,灑落在面前這條清澈的河水裡。我披着陣陣耀眼的光芒,急急忙忙地往盧梭島走去,得趕快找見他的那一尊銅像,仔仔細細地觀看著,好將許久以來閲讀他著作的過程中間,逐步得到解開的有些疑問,在他面前再認真地回憶和思索一番。
是將近六十年前的往事了,卻還影影綽綽地在我的心裡蕩漾着。記得那一位很威嚴的國文老師,挺立在中學的課堂裡,頭頭是道地串講着《論語》裡的章節,宣揚那「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倫理觀念。班上的同學們都聽得昏昏沉沉,惶惑不止,不是早已廢除了帝王的統治,為什麼還要畢恭畢敬地歌頌那古老得發霉的秩序呢?
好不容易下了課,趕緊走進圖書館的時候,我很偶然地找見了一本《民約論》,似懂非懂地瀏覽起來。盧梭在兩百四十年前寫成的這部論著裡面,就訴說著「人是生而自由的,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還說是「如果沒有平等,自由便不可能存在」,而如果“放棄自己的自由,就是放棄自己做人的資格,放棄人類的權利。
我被這幾行似乎是閃爍出亮光的文字深深吸引住了,在心裡反覆地誦讀着,覺得如果整個的人類,都能夠這樣自由地過活,平等地相待,那將會充滿多麼巨大的親和力。只要厭棄與憎惡那種臣服帝王的說教,不再願意磕頭跪拜,溫馴地去充當奴才,那就一定會憧憬此種自由與平等的境界。而如果真像是這樣的話,整個熙熙攘攘的世間,肯定會無比的美麗起來。
盧梭的這些話語,真是道出了我一種朦朧的嚮往,還鼓勵自己去消除滿腹的疑惑和憂慮。於是,這個多麼輝煌的名字,就像從我頭頂升起的太陽一般,永遠在心裡不住地閃耀。
我在後來畢生的讀書生涯中間,就常常思考着盧梭的這些話語。如果在遵守公正的法律,和服膺高尚的道德這種前提底下,人人都有權利去自由地安排各自的生活,自由地發表各自的意見,肯定就能夠熏陶成充滿自由精神的習慣和心態,從而進發出一種巨大的創造能力來,歡樂和豪邁地推動着自己生存的環境,始終都朝向前方邁進,讓它變得更合理、更健康、更和諧、更美好。
然而在人類歷史上長期肆虐的帝王統治,卻擬定了根深蒂固的等級特權制度,藉以牢固地控制和奴役千千萬萬的民眾,正像魯迅在《燈下漫筆》裡所說的,「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像這樣「一級級的制馭着,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在這種跟平等和自由迥然相異的社會氛圍中間,當然就只好戴着沉重的精神枷鎖,被囚禁在嚴酷、愚昧、落後和野蠻的秩序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