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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頭向空中望去,天空佈滿一天星斗,像李白的詩句在歷史的蒼穹上閃閃爍爍。轉瞬間,遠處的江濤裡「騰」地跳出一輪圓月,光芒先是發紅,繼而赭黃,由赭黃變成淺金,漸漸又變成銀白。啊,一輪江月「灧灧隨波千萬里」,「空裡流霜不覺飛」。煙光萬頃,銀鱗萬頃。
江水碧空是濺天而過的淋淋漓漓的光芒。這是張若虛的月光,這是李白的月光,這是大唐的月光!只有他們的月光才如此富有詩意,如此幽雅,如此撼人心魄!
岸上之清風,江上之明月。一千二百年前這樣詩意的夜晚,李白來到江邊,心頭鬱積的煩惱頃刻間風逝雲散,一片空明。月光給人一種仙風道韻,她有一種魔力,使人擺脫人間的俗塵,夢一樣迷離,情一樣穠麗。月光,使人感到驚人的隱秘性、消融性、虛擬性,月光使人想入非非,使人進入一種虛幻的世界,一種禪意潛遠的世界。
孤月懸空,銀河清澄,北斗參差,一片晶瑩明淨。
李白一生尋道覓仙,月光給他創造了一種虛幻的意境,他能不如痴如癲,如醉如酣,如夢如幻?月亮在江水裡跳躍,飄飄悠悠,忽隱忽沒。李白醉眼矓,看江水把月亮淹沒了,撲騰跳進江水裡撈月,又憨又痴的李白此時此地應該有這樣的舉動!嫦娥不是經不起月光的誘惑,偷吃靈藥,輕舞長袖,飛到月亮上嗎?那是一個至善至美的境界,在青天碧海寫下一個美麗的神話!
其實,李白並沒有跳江捉月,更不會酒後跳江捉月,那不以身飼魚了嗎?他來到采石磯上賞月倒是真的,這裡的江月的確迷人,令人遐思,詩情噴湧。李白獨坐敬亭山後,李白獨酌花間酒後,孤獨的晚年,貧困交加的生活,鬱鬱不悅的心情,一生素志未酬的積憤,他到哪裡傾泄?他臨終還忘不了酒和月,為宣城一位已故的善釀的紀老頭寫了一首詩:「紀叟黃泉裡,還應釀老春。夜台無李白,沽酒與何人?」這是他酒後的豪語。李白悲痛欲絶,在空明的月夜,酹酒長江,還整整哭了三天三夜。
豪放與天真在這裡得到和諧的統一。「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人們出於對謫仙的熱愛,編撰了李白跳江捉月,溺水而死,魂歸仙境的故事。
李白呀,你雖然仕途蹭蹬蹇澀,但你千首詩勝過萬戶侯,你戰勝了所有帝王將相。不信,試試看,浩浩蕩蕩的二十五史,刪去某一個皇帝,歷史似乎沒有什麼反響,若刪去李白,那歷史會疼得大哭,會暴跳如雷,會怒吼狂嘯!李白呀,你傲岸的身影,高貴的頭顱,風流千古的詩章,永遠屹立在歲月的長河裡,你是歷史的浮標,民族永恆的輝煌!
月亮越升越高,整個天空大地是一片空明迷離的世界,長江浩浩東流,濤聲汩汩,浪語呢喃。
納蘭邊塞詞話
許 淇
我年方弱冠,遠適塞上,必須簡俶行囊,所攜帶的書籍,挑了又挑,兩本枕邊書不可棄,一為泰戈爾的《吉檀伽利》,再是納蘭性德的《納蘭詞》。因而我隔年發表的寫邊塞生活的散文處女作,開頭便引用了納蘭詞中的一句:「萬里陰山萬里沙」。其時我在大青山深處的石極礦區,宿半山腰,晨起睜眼便是山,遮目儘是沙,成哥兒
納蘭乳名正抒我懷也。接着第二句:「誰將綠鬢鬥霜華」?第三句:「年來強半在天涯」。
納蘭緇塵京園、烏衣門第,又是康熙皇帝的一等侍衛。對浪漫詩人來說,一年中多半年離家出遠門,委實苦差使,發發牢騷無妨。我是志願「支邊」的,故我文中後兩句撇開不引。
納蘭不過「年來強半」,而我卻是「天涯不歸客」了。古今詞客皆是客,不論京華,不論天涯,此身如寄,鄉歸非塵世。
話說我收藏至今的這本《納蘭詞》已歷半個世紀,是文學古籍刊行社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出的第一版,根據商務印書館紙型重印的,直排。前有顧貞觀、吳綺、楊芳燦等寫的序言;汪元浩的跋語;納蘭性德老師徐乾學撰的墓誌銘;長洲慕廬樹的「神道碑」;又附錄詞話、詞評及補遺。這本書伴隨我大半生,可謂飽經滄桑了,最不容易的是逃過文革的劫難。在抄家「破四舊」前,我「堅壁清野」,把書藏到一位貧下中農出身的朋友的涼房
倉庫裡。
雖未遭焚燒,也活埋荒塚,夭殤猶同它三十一歲的主人;待重見天日,已是出土文物,那品相和我衰容彷彿,紙質黃脆,書脊磨損,綠鬢早染霜華,誰管你江南、京華還是天涯?
奇了!世事遁變,納蘭不朽,本來識者無多,卻不料到今日,京都有一派「納蘭迷」,統計竟有五六千人之眾。「納蘭迷」們以女性居多,思慕着選一個秋日黃昏,袖一把拂暑用舊了的海棠摺扇,沿什剎後海北岸的路,撥柳絲,穿衚衕,去叩納蘭家西花園的門環,和夢中的「白馬王子」幽會;或晴春,倒換幾路公交車,趕往西郊上莊村的造甲屯
皂莢屯,于滾滾紅塵中,憑弔這位三百多年前的「高幹子弟」——「天子侍衛、天才詩人」。正如其中一位撰文題曰:「浸染于古國的憂鬱。」
我當年的愛納蘭和如今的年輕朋友不同,我愛讀的是納蘭的邊塞詞,而非其「花間逸格」,因為它印證着我所處的環境和眼前的山川風物,感深得吾心。王國維說:「『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此中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惟納蘭性德塞上之作」。一點也不錯!凡此四種壯觀,我都身臨其境。我相信,納蘭是到過陰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