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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要先從宋朝的基本國策說起。其開國皇帝宋太祖趙匡胤,出身武夫,得天下後吸取了唐末國擅于將,將擅于兵,五代諸帝多由軍士擁立的教訓,制定了治國的大政方針:重文輕武,以文制武。經過北宋王朝百餘年的貫徹執行,重文輕武的國策已經演變成一種社會風氣,乃至到了「家喻戶曉、深入人心」的地步。講一件小事,可見一斑。
一一二七年靖康之變時,秦檜與徽、欽二帝一起為金人北擄,金王將他賜予金朝左監軍完顏昌(撻懶)為奴,他很快叛變鑽營成功,竟被提拔做了完顏昌的參謀,以後又升為隨軍轉運使。在完顏昌進攻楚州時,派他們潛回南宋做內應,路上因裝束怪異,又是從北面來,被宋兵捉住,疑是金人奸細,要殺之邀賞。他情急哀告:「我乃御史中丞秦檜,你們這兒有讀書人嗎‧喚來一問便知。」在那個兵慌馬亂的年月,大兵殺個人跟切根黃瓜差不多,可他一喊叫自己是讀書人,大兵們真就不敢下手了,將路邊搭棚賣酒的王安道喊過來辨認。
王安道曾中秀才,但並不知秦檜之名,出於「救人一命」的善意,上前拱手道:「秦中丞辛苦!」就是這落魄秀才的一句話,竟比軍令還好使,大兵們立馬把秦檜兩口子給放了,連士兵對讀書人都敬重到這般程度。就是他們這麼隨意地一放,卻等於是要了岳元帥的命!待以後輪到讀過書的秦檜要殺功高蓋世的岳飛時,竟連他的老婆都能插嘴出主意。一日秦檜獨居書房,吃完柑橘後把玩其皮,以指甲在上面划來划去,若有所思……其妻王氏窺見,笑曰:「老漢何以無決耶‧抓虎易,放虎難!」這個女人,陰險狠辣竟出乎其夫之上。秦檜掣然心動,寫了張紙條送入大獄,當晚岳飛就遇害了。
君既重文,臣必輕武。文治固然可以制內變,然不足以抵禦外侮,所以宋朝長期積弱不振,國力最是衰敗。大文人倒是出了不少,范仲淹、朱熹、司馬光、歐陽修、蘇東坡、李清照、陸游、辛棄疾等等,武將也都有極高的文學修為,岳飛的一曲《滿江紅》,成千古絶唱,其書法也大氣磅礴,筆力千鈞。稍後的文天祥,本來是狀元出身,一帶兵打仗便倒了血霉,注定死路一條。
但他的《正氣歌》、《過零丁洋》等詩作,卻驚天地而泣鬼神,是為不朽。封建時代講究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岳飛光說「盡忠報國」,要盡誰的「忠」,報誰的「國」‧岳飛忠的當然是「大宋朝」,保的是整個「大宋江山」,這恰恰是趙構心中惱恨。
靖康二年,宋徽宗和宋欽宗同被金人擄走,當時被擄走的還有宗室、后妃、文武臣僚等共計三千多人,稱「靖康之恥」。宋徽宗有兒子三十一個,已有六人早亡,其餘除趙構都被金人擄到北國去了,皇上的龍袍自然而然就穿到了他的身上。也可以說是國家的大災大難成全了他,自此南宋開始,北宋結束。而岳飛的大忠是要一雪靖康之恥,直搗金人老巢,迎回「二聖」。
倘允許他乘勝一路打下去,直到把父親宋徽宗和哥哥宋欽宗都接回來,那宋高宗趙構又往哪兒擺呢‧岳飛的「盡忠報國」豈不要弄得他皇帝當不成了‧所以岳飛越是勝利在望,越要把他調回。光是把岳飛調回來也不安全,他的大軍已深孚眾望,被百姓稱做「岳家軍」……只要岳飛還活着,趙構的皇上就當不安穩,不殺不足以去心病。自古都是「君疑臣,臣必死」。甚至當秦檜及其爪牙万俟離等,實在湊不出更多罪證,寫奏章準備放岳飛的長子岳雲一條生路時,宋高宗竟然硃筆一點,將勇冠三軍、功不可沒的岳雲和張憲也一併處斬,以絶後患。
足見其狠毒,也證明殺岳飛並非巨奸秦檜所獨為,趙構才是幕後主使。
其時為公元一一四一年,農曆十二月二十九日晚,大理寺監獄得密令,佯稱請岳飛沐浴,擁其入密室。突然從兩旁躥出大力軍士,用棍棒猛擊岳飛身體兩側的軟肋……謂之「拉肋而死」。用如此下作的殘暴手段,虐殺了南宋最大的功臣岳飛之後,趙構和秦檜才商議了一套「說詞」,向天下宣示。這就是說先秘密行刑,然後才下判決書。
岳飛當時只有三十九歲。為了刺激他,生前曾特意安排讓他見到了披枷戴鎖、滿身血污的愛子岳雲,和愛將張憲,其狀慘不忍睹。岳飛目眥皆裂,悲憤難抑,拿起獄卒為他準備寫自誣狀的筆,蘸墨在獄案上寫了八個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不錯,「天日」終有「昭昭」之時。在國運垂危之際,奸帝奸臣合謀殘殺國之棟樑,極大地刺激和調動了朝野上下和廣大百姓的複雜情感,這裡面有憎惡、義憤、悲愴、惋惜、不平等等,所有這一切又都化為對岳飛的同情和敬慕。同情產生親近,親近推動流傳,流傳催生神話……古今中外的歷史上被神化的人物,大多沒有太圓滿的結局。耶穌被叛徒出賣釘死在十字架上;生前不甚得意,顛沛流離「若喪家之犬」的孔子,死後卻漸漸成了聖人;英雄一世,最後卻因驕傲輕敵、剛愎自用而打了大敗仗,竟連自己的腦袋都被人偷走了的關羽,卻一步步地成了「武聖人」、「武財神」;還有六出祁山終未成功的諸葛亮,也被演繹得神乎其神的完美……岳飛卻不一樣,在他死後宋高宗授意秦檜銷毀大量史實記載,儘力抹殺岳飛的功績。
所以在後人對岳飛的頌揚中,不僅沒有誇大和神化,相反還需要把朝廷塗改和抹殺的史實加以蒐集和挖掘。儘管如此,在岳飛被害死的那一刻,也波瀾壯闊地登上了他生命的巔峰,成為民族精神的象徵,將千秋萬代接受民族的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