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頁
那個囚犯得到錢以後,便立即鑽到我的位置下面,即長凳底下洗起來,那兒又黑又臟,粘滯的污穢几乎有半指厚。然而就連長凳底下的位置也被占滿了,人們在那兒蠕動着。浴室地板上連一塊巴掌大的空地也沒有了,到處都是歪歪扭扭坐著或蹲着的囚犯,木盆裡的水向四外飛濺。另外一些人則直挺挺地站在人堆裡,手托着木盆站着洗,髒水從他們身上一直流到蹲在下面的人們的頭上。
在木板架的最高處和下面各級階梯上,人們蜷縮着身子,擁擠在一起擦洗。不過,他們洗得並不怎麼認真。一般老百姓都很少用熱水和肥皂擦洗,他們只是一個勁兒地往身上噴蒸氣,然後用冷水沖,——他們都喜歡用這種方法洗澡。近五十把樺條帚在木板架上一起一落地、有節奏地往身上抽打,一直抽打到昏迷過去。
蒸氣不停地往外放。①這已經不是熱蒸氣,而是地獄之火了。①從前,俄國中小城市的澡堂裡往往設有一個帶幾級階梯的木板架,浴者用木盆盛水在下邊幾級階梯上洗擦,在上邊階梯上用蒸氣噴。在和浴室相通的另一個小房間裡,放著一堆燒得通紅的石塊,人們把水潑在石塊上,使之發出蒸氣、煙霧,直接衝入浴室。
俄國人洗澡時都喜歡用蒸氣噴,同時用樺條帚(將一把樺樹枝捆在一起)蘸水往身上抽打,一直抽打到全身發紅,大汗淋漓,有的人甚至把自己抽得失去知覺。人們在近百副鐵鐐碰着地板發出的鐺啷聲的伴奏下,大喊大叫,縱情狂笑……有的人想走過去,但被別人的腳鐐絆住,歪倒在蹲在下面的人們的頭上,在一片謾罵聲中,把別人也曳倒了。髒水從四面八方流過來。每個人都處在一種如痴如醉、十分興奮的狀態中;發出一片尖叫聲和呼喊聲。
在脫衣間遞水的那個小窗口旁,更是一片謾罵、擁擠和廝打。從窗口領出來的熱水,還沒等端到目的地,就都灑在坐在地板上的人們的頭上了。一個蓄着小鬍子的士兵,手裡端着槍,不時從窗口或半開着的門口探進頭來,向裡窺視,看看有沒有越軌行動。囚犯們那被剃去半邊的頭和被蒸氣噴得發紫的軀體,顯得更加醜陋難看。
在他們那被蒸氣噴得發紫的脊背上,明顯地露出過去因受鞭笞而留下的傷疤,此時看上去,他們的脊背彷彿又重新佈滿了傷痕。多麼可怕的傷疤啊!看著他們,我真有點不寒而慄。人們不停地往燒得通紅的石塊上潑水——一團團濃密的熱蒸氣瀰漫整個浴室;大家都格格地笑着,喊叫着。透過水蒸氣的雲霧,隱約看得見佈滿傷疤的脊背、被剃去半邊的頭、蜷縮着的胳膊和腿;而蹲在木板架最高處的伊賽·福米奇,更是放聲哈哈大笑。
他讓蒸氣噴得失去了知覺,看來,不論蒸氣多熱,也不能使他感到滿足;他花一個戈比僱的那個替他抽打全身的囚犯,終於熱得支持不住了,丟下樺條帚,跑到一邊用冷水沖澡去了。但伊賽·福米奇並不泄氣,他又僱了第二個,第三個;在這種情況下,他是不吝惜花錢的,一連換了五個人替他抽打身子。「噴得真帶勁啊,伊賽·福米奇,真是好樣的!」——囚犯們從下面向他喊道。伊賽·福米奇自己也感到這時他已凌駕在所有人之上,比所有的人都高出半截身子;於是他得意洋洋地用尖鋭而近乎發狂的聲音唱起他那首抒情曲來:利亞-利亞-利亞-利亞-利亞,這歌聲壓倒了一切聲音。
這時我忽然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如果我們有朝一日進地獄的話,那地獄很可能就和這個地方完全一樣。我實在憋不住,便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彼得羅夫;他只是向四周瞧了瞧,一句話也沒說。
我本想在我坐的長凳上也給他買一個位置,可是他卻在我腳下坐下來,並聲稱他很舒適。巴克盧申幫我們買熱水,我們用多少他就給我們端多少。彼得羅夫說,他要幫我從頭到腳洗一遍,「這樣,您就會徹底乾淨了」,而且極力勸我去噴蒸氣。我沒敢去噴。
彼得羅夫給我全身擦上肥皂。「現在我要洗您的小腳了,」——他最後補充說。我本想對他說我自己會洗,但我沒有拒絶他,只好聽從他的擺佈了。在他那種把我的腳稱做「小腳」的語調裡,並沒有絲毫阿諛奉承的意味;彼得羅夫之所以把我的腳稱做小腳,大概是因為只有別人的、真正男子漢的腳才配稱得上腳,而我的腳只能稱之為小腳而已。
他幫我洗完澡以後,又以同樣彬彬有禮的態度扶着我回到脫衣間,並步步警告我要留心,彷彿我是一個瓷做的人似的。接着他幫我穿內衣,等把一切都料理完以後,他自己才跑回浴室噴蒸氣去了。
回到獄中,我請他喝杯茶。他不拒絶喝茶,喝完後向我道了謝。我又破鈔請他喝了半瓶白酒,這種白酒在我們獄室裡可以買到。彼得羅夫顯得十分高興,喝完酒,格格地笑着說我已使他完全恢復了精神,說完便急忙跑到伙房去了,彷彿那兒有什麼事沒有他就不能解決似的。
他走後,又來了一位和我聊閒天的人,他就是巴克盧申(開路先鋒),還在洗澡的時候,我就約他來喝茶了。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象巴克盧申這樣可愛的人。不錯,他在任何人面前都從不示弱,甚至常常和別人爭吵,他不喜歡別人干涉他的事情,——總之,他善於保護自己。但他從不和別人作長時間的爭吵。看來,囚犯們都很喜歡他,他不論走到哪裡,總是很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