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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息三戈比,總共十個戈比,」猶太人一邊用不連貫的、顫抖的聲音繼續說,一邊伸手到衣袋裏去摸錢,同時膽怯地打量着囚犯們。他非常膽小怕事,但又很想做生意。
「三個戈比是一年的利息嗎?」
「不是一年,是一個月的。」
「你這個猶太人,真摳門。請問尊姓大名?」
「伊賽·福米奇。」
「那好吧,伊賽·福米奇,你在我們這兒會發大財的!再見!」
伊賽·福米奇又把典當品仔細看了一遍,然後疊起來,在囚犯們連續不斷的笑聲中,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裝在自己的口袋裏。
大家彷彿真的都很喜歡他,而且誰也不欺負他,雖然几乎每個人都欠他的賬。他自己則象母鷄一樣溫和,看到大家都對他表示好感,他有時甚至狂妄自大起來,可是大夥一看見他那副天真無邪的滑稽樣子,也就立刻饒恕了他。盧奇卡當年曾認識很多猶太人,因而常常逗他,但並非出於惡意,只是為了逗笑取樂而已,就象逗弄小狗、鸚鵡和其他家馴的小動物一樣。伊賽·福米奇也很清楚這一點,因而一點兒也不生氣,只是很機靈地說句笑話岔開。
「喂,猶太人,我要揍你一頓!」
「你揍我一下,我就揍你十下,」伊賽.福米奇勇敢地答道。
「該死的瘌痢頭!」
「瘌痢頭又怎麼樣?」
「長瘌痢的猶太人!」
「那又怎麼樣?長瘌痢也不要緊,反正我有錢;只要有錢就行。」
「你出賣過上帝。」
「出賣過上帝,又怎麼樣?」
「太棒啦,伊賽·福米奇,好樣的!誰也不要動他,我們只有一個伊賽·福米奇!」囚犯們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喊道。
「喂,猶太人,你要挨鞭子,會把你發配到西伯利亞去的。」
「我現在不是已經在西伯利亞了嗎了」
「把你發配到更遠的地方去。」
「那裡有上帝老爺嗎?」
「當然有啦。」
「那就行;只要那裡有上帝老爺,有錢就行,有錢走遍天下嘛。」
「好樣的,伊賽·福米奇,真是好樣的!」周圍發出一片叫喊聲;伊賽·福米奇雖然也看出大夥都在取笑他,但他並不氣餒;大夥的誇獎顯然使他感到高興,於是他用又尖又細的童音在獄室裡哼唱起來:「利亞-利亞-利亞-利亞-利亞!」——這是一種怪涎而又可笑的曲調,是他蹲監獄期間所唱的唯一的一首沒有歌詞的歌曲。後來,當他和我混熟了以後,他曾發誓向我保證說:從前,當六十萬猶太人橫渡黑海的時候,從小孩到大人,唱的就是這首歌曲;每個猶太人遵奉聖訓,在獲得對敵勝利的時候,都要哼唱這個曲調。
星期六前夕,即星期五晚上,別的獄室的囚犯往往特意跑到我們獄室來看伊賽·福米奇如何做安息日祈禱。伊賽·福米奇是那麼天真地喜愛虛榮和喜歡炫耀自己,就連大夥的這種好奇心也使他感到高興。他帶著一種好為人師和裝腔作勢的傲慢神氣,把自己那張小桌子放在一個角落裡,鋪上檯布,攤開書本,點上兩枝蠟燭,嘴裡嘟噥着一些神秘玄妙的話語,披上袈裟,其實也就是披上他那件收藏在小箱子裡的五顏六色的毛料斗篷;然後在兩隻手腕上套上套袖,用繃帶把一個小木匣子綁在頭上,一直蓋住前額,這樣一來,伊賽·福米奇的頭上就好象長出一個可笑的犄角。接着,祈禱開始了。
他拖長聲調誦讀着,喊叫着,唾沫四濺,不停地轉動着身子,同時打着各種奇怪而又可笑的手勢。當然,這一切都是祈禱儀式所規定的,並沒有什麼可笑和奇特的地方;但使人感到可笑的是,伊賽·福米奇在我們面前竟故弄玄虛,竭力炫耀他的這種儀式。他突然雙手抱頭,開始大聲嚎啕着誦讀祈禱詞。嚎啕的聲音越來越大,於是他聲嘶力竭地、几乎是哀嚎般地把自己那頂着聖經匣的頭低垂在書本上;正當他用勁哀嚎的時候,突然又放聲大笑起來,接着又用一種由於深受感動而顯得莊重嚴肅、由於過度幸福而變得有氣無力的聲音,拖長聲調誦讀起來。
「瞧,他多麼虔誠啊!」囚犯們常常這樣說。有一次,我問伊賽·福米奇:正當嚎啕痛哭的時候,突然又莊嚴地轉向幸福和極樂,這是什麼意思呢?伊賽·福米奇非常喜歡我向他提出這樣的問題。他立即向我解釋說,哭泣和哀嚎是表示失掉耶路撒冷的意思,教儀規定在表示這個意思的時候要儘量大聲哀嚎,並用力捶胸。可是當嚎哭得最痛心的時候,他,伊賽·福米奇,應該突然(這個突然也是教儀中所規定的)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關於猶太人要返回耶路撒冷的預言來。
這時他應立即流露出喜悅的情緒,唱歌,放聲大笑;在誦讀祈禱詞時,聲音裡要儘量流露出幸福的感情,面孔上儘量顯示出莊嚴而高貴的神情。伊賽·福米奇非常喜歡這一突然轉變以及對這項教規所承擔的義務:他認為這裡面有一種特別奧妙的招數,於是他帶著自誇的神氣把這一神奇玄妙的教規解釋給我聽。有一次,當他祈禱得最帶勁的時候,少校在看守長和幾名衛兵的陪同下突然走進獄室。囚犯們都筆直地站立在通鋪旁,只有伊賽·福米奇一個人卻更加起勁地大喊大叫和裝神弄鬼起來。
他知道祈禱是允許的,不能中斷,即使在少校面前喊叫幾聲也不會擔什麼風險。能有機會在少校面前裝腔作勢,並在囚犯們面前炫耀炫耀自己,使他感到特別高興。少校走到離他只有一步遠的地方;這時伊賽·福米奇突然轉過身來,臉衝著少校,一邊揮動着胳膊,一邊開始拖長聲調誦讀起他那莊嚴的預言來。由於教儀規定,在這一瞬間他臉上要顯露出怡然自得和氣度高貴的表情,因此他立即眯起眼睛,笑嘻嘻地向少校頻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