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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看法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可是,米—茨基卻不能夠回答我,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說也奇怪,在以後的若干年中,我同彼得羅夫一直過從甚密,几乎每天都跟他談話,他總是真誠地依戀於我(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在這幾年中,儘管他一直謹慎地生活在獄中,也從未乾出過什麼可怕的事情,但是,每當我瞧著他並跟他談話時,我總是相信米—茨基的話是對的,彼得羅夫可能是一個最果敢、最無畏、最不願受任何約束的人。至於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我也不能夠解釋。
不過我要指出,這位彼得羅夫就是那個在受刑時想要殺死少校的人,事後,囚犯們都說少校象是出現了奇蹟一般得救了,——在動刑前一分鐘他坐上馬車走了。還有一次,那是在他入獄以前,在操練場上,一位上校打了他一耳光。在這以前也許還打過他很多次;然而這一次他卻不想忍耐了,於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列隊站好的全團人面前,他公然把那位上校刺死了。不過,關於這件事的詳細經過,我並不知道,他也從未向我講過。
當然,這只不過是他的天性突然充分流露時的猝然爆發,這種情況在他身上畢竟並不常見。他的確深明事理,甚至謙恭溫順。他內心裡蘊藏着一股熱情,甚至是強大而熾烈的熱情,就如同燃燒着的木炭上面總是覆蓋着一層灰燼,裡面卻在悶燒。我在他身上從未看見過一絲一毫的自我吹噓和虛榮心,這在別的囚犯身上卻是屢見不鮮的。
他很少和人爭吵,但也不和任何人特別要好,只有西羅特金是個例外,而且也只有當他需要西羅特金的時候。不過,有一次我卻看見他當真大發起脾氣來,那是因為本應分給他的一件什麼東西而沒有分給他引起的。和他爭吵的是一個叫瓦西里·安東諾夫的民事犯,這是一個身材高大、膂力過人的漢子,他很凶惡,愛尋釁閙事,也愛嘲笑人,而且膽大包天。他們已經吵嚷很長時間了,我以為大不了三拳兩腳就會完事的,因為彼得羅夫雖說不是經常,但偶爾也象一個最下流的囚犯那樣跟人家打架吵嘴。
可是這一次卻不然:彼得羅夫突然臉色發白,嘴唇發青,而且直打哆嗦,氣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他站起身來,赤着腳(他夏天很喜歡赤腳),一聲不響地慢慢向安東諾夫走去。獄室裡本來是一片喧嘩和吵嚷聲,這時卻突然靜得鴉雀無聲,連蒼蠅的嗡嗡聲都能聽得見。大家都期待着有什麼事情發生。
安東諾夫霍地站起來迎上前去,當時他已面色如土……我不忍再看下去,便走出獄室。我以為不等我走下台階,就會聽到殺人的尖叫聲。可是這一次卻平安無事地過去了:還沒等彼得羅夫走到跟前,安東諾夫便一聲不吭地急忙把引起爭吵的那件東西扔給他。(其實,引起爭吵的不過是一塊毫不值錢的破包腳布。
)當然,過了一會兒,安東諾夫為了保全面子和不受到良心的責備,也為了表示自己並不完全怕他,仍不免罵了幾句。不過,彼得羅夫對於謾罵卻毫不介意,甚至也沒有回罵:問題並不在於謾罵,反正他勝利了;於是他高高興興地把包腳布拿走了。一刻鐘以後,他又照常在監獄裡閒逛起來,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彷彿在尋找哪兒是不是有人在講有趣的故事,以便湊上去聽聽。他似乎對什麼都感興趣,其實,他對很多事情往往都漠不關心,他只是無所事事地在獄中東遊西逛罷了。
也可以把他比做一個勞動者,一個身強力壯的勞動者,無論什麼活兒在他手裡都會噼啪作響,但卻無人給他活兒干,他只好坐等着,有時跟小孩子玩玩。我也弄不明白,他為什麼仍獃在獄中而不逃走?他只要決心這樣做,他會毫不猶豫地逃走的。象彼得羅夫這樣的人,只有當他們不想幹某件事的時候,理智才能夠控制住他們。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擋得住他們去幹他們想幹的事情。
我相信,他能夠機智地逃走,也能夠把大夥矇騙住,他能夠不吃飯而在森林裡或河邊蘆葦叢裡蹲上一個星期。但他顯然還沒有拿定這個主意,而且,他也完全不想這樣做。我在他身上從未發現他有巨大的思考力和特別合理的看法。這種人生下來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念頭無意識地推動着他們到處漂泊流浪;他們一輩子就這樣漂泊不定,直至他們找到完全合乎自己心願的工作;到那時就是拋頭顱灑熱血,他們也會在所不辭的。
我有時感到詫異,一個僅僅因為挨了一耳光便殺死了自己長官的人,怎麼竟會毫無反抗地躺下受鞭笞。他常常因私運酒而挨鞭子。象一切不會手藝的囚犯一樣,他有時也往獄中帶酒。但他躺下受鞭笞時好象是出於心甘情願,也就是說,似乎認為這是他罪有應得;否則,即使把他打死,他也不會躺下的。
尤其使我感到詫異的是,儘管他明顯地依戀於我,但仍偷了我的東西。他之所以偷我的東西,似乎是出於一時心血來潮。當我托他把一本聖經送到另一個獄室去時,他卻把聖經偷偷賣掉了。離那個獄室其實只有幾步遠的路程,他在半路上遇到一個買主,把聖經賣掉後,立即把錢拿去買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