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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手記 - 19 /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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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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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當他醉意漸濃的時候,他便開始對別人進行諷刺挖苦,他使用的詞彙都是最惡毒的,經過認真推敲的,彷彿是好久以前就想好了似的;最後,當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他便狂怒起來,抓起刀子向人們撲去。囚犯們都知道他那驚人的力氣,只得紛紛跑開,躲藏起來;他遇見誰就向誰撲去。但是人們很快就想出了對付他的辦法。同獄室的十幾個囚犯一擁而上,向他撲去,開始揍他。

再也想象不出有比揍他更狠毒的了:他們捶他的胸膛,搗他的心窩,踢他的肚子;他們狠狠地揍他,揍的時間很長,一直揍到他完全失去知覺、象死人一樣躺在地上。若是換一個人,那可不能這樣揍;這樣揍法,就等於殺人,只有卡津例外,把他揍得不省人事以後,人們用短羊皮襖把他一裹,抬上床鋪。「躺一躺就好啦!」的確,他第二天早晨爬起來,象健康人一樣,一聲不響、悶悶不樂地出去幹活了。全獄的人都知道,每逢卡津喝醉了酒,這一天一定會以他被大揍一頓而結束。


  

這一點就連他自己也知道,但他還是要喝醉。這樣過了幾年。最後大家看到,卡津開始認輸了。他常說他有各種疾病,並且顯得日益消瘦;常常去醫院……「這回可該完蛋啦!」——囚犯們私下說道。

卡津走進伙房,那個隨身攜帶著提琴的下流波蘭人跟在他後面,他通常總是被那些飲酒作樂的囚犯僱去拉琴,讓他們開心。卡津在伙房中間站着,一聲不響,聚精會神地端詳着在場的人。大家都不吭聲。最後,他看見了我和我的朋友,便惡狠狠地拿嘲弄的眼光瞅着我們,放肆地微微一笑,好象想出了什麼妙計似的,於是趔趔趄趄朝我們的飯桌走來。

「請問,」他開口道(他說俄語),「你們有多少收入,竟在這兒喝茶?」

我一聲不響地和我的朋友交換了一個眼色,我們明白,最好是沉默,不答理他。一反駁,他就會勃然大怒的。

「這麼說來,你們是有錢嘍?」他繼續追問我們,「這麼說來,你們的錢多得成堆嘍?難道說,你們進監獄的目的就是為了喝茶?你們是為喝茶而來的嗎?說呀,我把你們……」

可是,他看我們決心不作聲,又不理他,便氣得臉色發紫,渾身發抖。旁邊牆角裡放著一個盛麵包的大木盤,這種麵包是囚犯們拿來當午飯或晚飯吃的。這個大木盤很大,它盛的麵包足夠全獄半數囚犯吃一頓,而現在正好空着。他用雙手把它舉起來,在我們頭上揮動着。

他若再揮舞一會兒,就會把我們打得頭破血流的。一般說來,兇殺案或兇殺的意圖會給全獄的人帶來極不愉快的後果:獄方會開始進行調查和搜查,並加強管理措施,因而囚犯們一般都儘力不讓事態發展到這種地步——儘管如此,可是這一次囚犯們都不吭一聲,都等着看熱閙。連一句替我們申辯的話都沒有人說!也沒有人向卡津喊一聲!——他們對我們的仇恨是如此之深啊!顯而易見,對我們的危險處境,他們都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但是事情竟順利地結束了:就在他剛要把木盤向我們砸過來的時候,有人從穿堂裡喊道:

「卡津,酒被偷走啦!……」

他砰地一聲把木盤撂在地板上,象瘋子似的衝出了伙房。

「嗯,上帝救了他們!」囚犯們彼此說。後來他們還一再這樣說。


  

後來,我始終不知道這偷酒的消息是確有其事呢,還是偶然想出來搭救我們的。

傍晚,天已黑了,在監房上鎖以前,我繞着木樁柵散步,這時一陣沉重的悲痛湧上我的心頭,此後,在我的全部監獄生活中,我再也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悲痛。第一天的監獄生活是令人最難忍受的,無論在監獄裡和囚室裡,還是在苦役勞動中,都是如此……我記得,當時有個念頭總是困擾着我,而且後來在我的全部監獄生活中,它總是令人厭惡地縈繞在我的心頭,——這是一個不可能徹底解決的疑問,對我來說至今也沒有解決:人們犯了同樣的罪,為什麼受到的懲罰卻不同?不錯,罪行是不能比較的,即使是大致的比較也不行。比方說,這個人和另一個人都殺了人,兩個案件都經過了仔細的斟酌和權衡;對這個案件和另一個案件的懲罰几乎是一樣的。不過,還得看看兩起罪案有什麼不同點。

比方說,一個人可能是為了微不足道的一個蔥頭而殺了人:他在大路上殺了一個過路的莊稼人,而這個莊稼人總共只有一個蔥頭。「瞧,爸爸!你叫我出去弄點兒東西:瞧,我把這個莊稼人宰啦,只弄到這麼一個蔥頭。」「傻瓜!一個蔥頭——還值一個戈比哩!殺一百個人——就是一百個蔥頭,還能弄到一個盧布呢!」(監獄笑話)。另一個人為了保護未婚妻、妹妹或女兒的貞潔,而殺了一個荒淫無恥的暴君。

一個逃亡犯被整整一團的追捕者包圍着,常常餓得要死,他為了保衛自己的自由和生命而殺了人;可是另一個人虐殺孩子只是為了藉此取樂,為了使自己的雙手感覺到孩子們熱乎乎的鮮血,為了欣賞孩子們的恐懼,欣賞他們在他的屠刀下如何象鴿子似的作最後掙扎。結果怎麼樣呢?這兩種人卻服同樣的苦役。不錯,刑期是有差異的。但這種差異並不很大;然而,同一類的罪行卻是千差萬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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