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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子看了,連夜動身回南。過了幾年,倒也平安無事,戒備之心漸漸忘了。不料那年行至丹陽,在縣衙里遇見了一個宗人府的同事,便是他當日的賭友。那人投他所好,和他搖了兩夜的攤。一夜回來,覺得不適,忽想起才喝的酒味非常刺鼻,道聲「不好」,知道中了毒。臨死,把這事詳細地告訴了我,囑我報仇。他平常雖然待我不好,到底是我父親,我從此就和滿人結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庚申之變,我輔佐威妥瑪,原想推翻滿清,手刃明善的兒孫。雖然不能全達目的,燒了圓明園,也算盡了我做兒的一點責任。人家說我漢奸也好,說我排滿也好,由他們去吧!』這一段話,是孝琪親口對我說的。想來總是真情。若說孝琪為人,脾氣雖然古怪,待人倒很義氣,就是打發我們出來,固然出於沒法,而且出來的不止我一人,還有個姓汪的,是他第二妾,也住在這裡。他一般的給了許多東西,時常有信來問長問短。姓汪的有些私房,所以還不肯出來見客。我是沒法,才替他手臉。我原名傅珍珠,是在煙臺時依著假母的姓,褚是我的真姓,愛林是小名,真名實在叫做畹香。人家倒冤枉我捲逃!金大人,你想我的命苦不苦呢?」雯青聽完這一席話,笑向大家道:「俗語說得好,一張床上說不出兩樣話。你們聽,愛林的話不是句句護著孝琪嗎?」唐卿道:孝琪的行為雖然不足為訓,然聽他的議論思想也有獨到處,這還是定庵的遺傳性。」公坊道:「定庵這個人,很有關於本朝學術系統的變遷。我常道本朝的學問,實在超過唐、宋、元、明,只為能把大家的思想,漸漸引到獨立的正軌上去。若細講起來,該把這二百多年,分做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開創時期,改是顧、閻、惠、戴諸大儒,能提出實證的方法來讀書,不論一名一物,都要切實證據,才許你下論斷,不能望文生義,就是聖經賢傳,非經過他們自己的一番考驗,不肯瞎崇拜;第二時期,是整理時期,就是乾嘉時畢、阮、孫、洪、錢、王、段、桂諸家,把經史諸子校正輯補,向來不可解的古籍,都變了文從字順,第三時期,才是研究時期,把古人已整理的書籍,進了一層,研求到意義上去,所以出了魏默深、龔定庵一班人,發生獨立的思想,成了這種驚人的議論。依我看來,這還不過是思想的萌芽哩!再過幾年,只怕稷下、驪山爭議之風,復見今日。本朝學問的統系,可以直接周、秦,兩漢且不如,何論魏、晉以下!」玨齋道:「就論金石,現在的考證方法,也注意到古代的社會風俗上,不專論名物字畫了。」於是大家談談講講,就擺上檯面來,自己請雯青坐了首席,其餘依齒坐了。酒過三巡,燭經數跋,掞今弔古,賞奇析疑,醉后詼諧,成黃車之掌錄;塵余咳吐,亦青瑣之軼聞。直到漏盡鐘鳴,方始酒闌人散。
卻說公坊這次來蘇,原為約著雯青、唐卿、玨齋同伴入都,次日大家見面,就把這話和雯青說明了,雯青自然極口贊成。又知道公坊是要趁便應順天鄉試的,不能遲到八月,好在自己這回請假回來,除了省親接眷也無別事,當下就商定了行期,各自回去料理行裝,說定在上海會齊。匆匆過了一個月,那時正是七月初旬,炎蒸已過,新涼乍生,雯青就別了老親,帶了夫人;唐卿、玨齋也各攜眷屬。只有公坊是一肩行李,兩個書僮,最為瀟灑。大家到了上海,上了海輪,海程迅速,不到十天,就到了北京。雯青、唐卿、玨齋三人,不消說都已託人租定了寓所,大家倒都要留公坊去住。公坊弄得左右為難,索性一家都不去,反一個人住到順治門大街的毗陵公寓里去。從此,就和雯青、唐卿、玨齋常常來往。肇廷本先在京,朋友聚在一起,著實熱鬧,而且這一班人,從前大半在含英社出過風頭的,這回重到首都之區,見多識廣,學問就大不同了。把「且夫、嘗思」,都丟在腦後,一見面。不是談小學經史,就是講詩古文詞;不是賞鑑版本,就是蒐羅金石。雯青更加讀了些徐松龕《瀛環志略》,陳資齋《海國見聞錄》,魏默深《海國圖志》,漸漸博通外務起來,當道都十分器重。還有同鄉潘八瀛尚書、宗蔭龔和甫尚書,平常替他們延譽,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不曉得結識了多少當世名流!隔了兩年,菶如竟也中了狀元,與雯青先後輝映,也挈眷北來。只有曹公坊考了兩次,依然報罷。本想回南,經雯青勸駕,索性捐了個禮部郎中,留京供職。在公坊並不貪利祿之榮,只為戀朋友之樂,金門大隱,自預雅流;鞠部看花,偶寄馨逸,清雅蕭閑的日月,倒也過得快活。閑言少表。